黎明并未如艾莉西亚所愿那般晴朗。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王都上空,空气潮湿而凝重,仿佛连天空都在为这场前所未有的仪式屏息。然而,这阴郁的天色反而赋予了一切一种奇特的庄严感——没有刺目的阳光,只有均匀、冷冽的天光,将黎明广场上每一张面孔、每一处细节都照得清晰分明。
广场已被彻底肃清、戒严。外围是层层肃立的王家卫队,盔甲锃亮,长戟如林,沉默地隔绝出仪式区域。内侧,则是按照严格等级和邀请入场的贵族、官员、各行业代表、外国使节(数量寥寥),以及经过筛选的平民代表。人群黑压压一片,却异常安静,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响动。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广场北侧临时搭建的高台上,那里铺设着深蓝色的地毯,摆放着简朴而庄重的石质座椅和王权象征物——温德米尔的星辰王冠、镶有日曜石与月黯石(仿制品,真品早已失落)的权杖,以及传承的国度玺戒。
艾莉西亚·温德米尔最先出现在高台侧翼。她未着华服,只穿了一身剪裁利落的银灰色礼服裙,肩披那标志性的银色绶带,异色眼眸在阴天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她没有走向主位,而是在略靠侧前方的发言席站定。她的出现引发了第一阵低低的骚动,人们交头接耳,猜测着这位在过去数月力挽狂澜、此刻却即将“让位”的公主殿下,究竟会说什么。
紧接着,另一侧通道,阿拉斯托的身影缓缓显现。
她同样没有穿戴复杂的宫廷服饰,只是换上了一身样式古朴、用料厚实的黑色长裙,裙摆和袖口用暗银线绣着简约的、如同星图轨迹般的纹路。她赤着双足,脚踝上已不见昔日的镣铐痕迹,但那份源于大地与阴影的沉稳却更加凸显。她缓步走上高台,步伐平稳,身姿挺拔。黑色的短发随风微动,那双左蓝右金的异色眼瞳平静地扫过下方寂静的人群,目光所及之处,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一瞬。
惊讶、恐惧、好奇、茫然、敌意……复杂的情绪在人群中无声翻涌。这就是传说中的“影子女王”、“归位者”?那个曾被关押在地牢、被视为怪物的乞丐?她的外貌与公主殿下如此相似又截然相反,静静站在那里,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存在感,仿佛她本身就是一片行走的夜色,带着古老而沉重的气息。
艾莉西亚转向阿拉斯托,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无需言语,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坚定与决意。艾莉西亚微微颔首,阿拉斯托则轻轻闭眼一瞬,似在凝聚心神。
然后,艾莉西亚上前一步,面向广场,清晰而沉稳的声音通过魔法装置传遍每一个角落:
“王国的子民们,在场的诸位。”
广场彻底死寂,连风声似乎都停了。
“今日,我们聚集于此,并非为了庆祝,而是为了面对;并非为了延续,而是为了纠正;并非为了固守,而是为了新生。”艾莉西亚的开场白定下了基调,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温德米尔家族统治这片土地已逾千年。我们曾以光明、繁荣与秩序自傲。但今天,站在这里,我必须向大家揭示一个被漫长岁月刻意掩盖、却深深烙印在我们血脉与国运之中的残酷真相——我们赖以维系繁荣的‘光’,我们的王权基石,并非全然纯净无暇。它的一部分,源于一场古老的背叛与窃取。”
哗然之声顿起!尽管有所铺垫,但由王室继承人亲口在如此场合说出,仍如惊雷炸响!贵族席上一片震动,许多人脸色骤变。
艾莉西亚不为所动,继续叙述,语气平实却饱含重量:“千年之前,我们的先祖,光之双子,背叛了与他们同源共生的影之双子,以残酷的仪式剥离并囚禁了影之力,将其污名化,而将窃取来的力量奉为唯一神圣。这便是‘窃影仪式’。温德米尔的血脉因此扭曲,成为只能输出无法纳入的单向循环,带来了‘源血枯竭’的隐患。而我们长久以来信奉的、追求绝对纯净的‘光’,则在试图‘净化’这扭曲的过程中走向极端,最终孕育出了法则的癌变——那便是我们不久前共同对抗过的‘净光吞噬者’的雏形。它追求的,是吞噬一切‘异质’,包括其创造者,达成绝对的‘无’。”
每一句话都像重锤,敲击在听众的心上。历史的真相如此狰狞,颠覆了无数人一生的认知。有人难以置信地摇头,有人陷入沉思,更多人则是满脸震惊与茫然。
“我们脚下的繁荣,曾建立在不义与谎言之上;我们面临的灾厄,其根源深植于我们自身扭曲的起源。”艾莉西亚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沉痛,但随即变得更加坚定,“但错误,不应由无辜的后代永世背负,更不应成为未来毁灭的种子。正视历史,承认原罪,是治愈的开始,也是获得真正安宁与力量的唯一途径。”
她转过身,面向阿拉斯托,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位,阿拉斯托女士,并非怪物,也非灾厄。她是那场古老背叛中,被窃取、被污名化的‘影’之力的当代化身与‘归位者’。她承受了千年积累的怨恨与痛苦,却也从中获得了对力量本质更深的理解。她与我,曾是对立面的象征,却在探寻真相与对抗共同威胁的过程中发现,光与影,并非你死我活,而是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世界的健康循环。”
“因此,今日,”艾莉西亚的声音陡然提高,清晰无比,“我,艾莉西亚·温德米尔,以温德米尔家族直系血脉、王国摄政公主之身份,基于对历史真相的认知,对更高正义的追求,以及对王国与子民长远福祉的责任——在此正式宣布,放弃我个人对温德米尔王位的继承权与宣称。并恳请,不,是要求——遵循古老的平衡法则,纠正千年错误,将本属于‘影’的王权象征,归还给其合法的执掌者,阿拉斯托女士!”
“轰——!”
广场彻底沸腾了!放弃王位?归还?尽管早有风声,但亲耳听到公主殿下以如此正式、决绝的口吻宣布,依然让所有人感到头皮发麻!这是真正的改天换地!
贵族席上,哈罗德公爵等人面色肃然,微微点头;保守派则脸色铁青,有人忍不住想要起身,却被身旁同僚或身后卫兵冰冷的眼神制止。平民代表区域,人们张大了嘴,大多仍是茫然,但也有少数眼中亮起了奇异的光——或许是因为这前所未有的坦诚,或许是因为对“平衡”那朴素概念的本能向往。
阿拉斯托在艾莉西亚话音落下时,缓缓走上前,与艾莉西亚并肩。她望向下方骚动的人群,异色的眼眸中无喜无悲,只有一片深沉的宁静。
“静。”一个并不高昂,却仿佛能直接传入每个人灵魂深处的声音响起,带着奇异的安抚与威严。是阿拉斯托开口了。广场的喧哗竟真的渐渐平息下去,人们不由自主地望向她。
“我,阿拉斯托,‘影’之归位者。”她的声音比艾莉西亚更低哑,却更厚重,如同地底深处的回响,“我知晓你们的恐惧,你们的疑虑,你们的仇恨,亦如我知晓那流淌在我血脉中的、源自千年的痛苦与愤怒。”
她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一缕精纯而稳定的、深邃如夜空的影之力缓缓升起,不再带有侵蚀与暴戾,反而给人一种包容与宁静之感。“但力量本身,并无正邪。使之堕落的,是贪婪,是恐惧,是偏执,是失衡。”
她的目光扫过人群:“艾莉西亚·温德米尔公主,以巨大的勇气直面了历史的阴影。她归还的,并非我一人的权柄,而是一个机会——一个让光与影重新认识彼此、让这片土地摆脱扭曲循环、让所有生灵(无论信奉光还是影)都能在真正的平衡中获得安宁与发展的机会。”
她转向艾莉西亚,两人再次对视。“我接受这份归还,并非为了统治的权柄,而是为了践行‘平衡’的誓约。我在此立誓:我掌权之日,必不以影蚀光,亦不容光吞影。律法之前,众生平等;资源分配,力求公允;对外御侮,光暗同担。我将与所有愿循平衡之道者,包括艾莉西亚·温德米尔公主及其所创立的‘平衡议会’一同,治理这个国家,应对我们共同面临的、来自南方扭曲信仰与世界失衡根源的威胁。”
誓言铿锵,在广场上空回荡。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质朴的决心和对“平衡”理念的直接阐述。
艾莉西亚眼中泛起一丝欣慰的水光,她上前一步,从铺着天鹅绒的托盘中,双手捧起那顶星辰王冠。王冠在阴郁的天光下,闪烁着内敛的银辉。
阿拉斯托微微低头。
艾莉西亚将王冠缓缓戴在阿拉斯托的黑色短发上。动作庄重而缓慢,仿佛承载着千年的重量。
就在王冠落定的瞬间——
一缕微弱的、却无比纯净的阳光,奇迹般刺破了厚重的云层,恰好落在高台之上,照亮了阿拉斯托头顶的王冠,也照亮了艾莉西亚含泪微笑的脸庞。光芒并不刺眼,温暖而柔和。
与此同时,阿拉斯托体内那初生的光暗共生之力,与王冠上残留的、属于温德米尔血脉的“光”之印记,产生了微妙的共鸣。没有冲突,只有一种水**融般的和谐感。她感到,那顶王冠不再冰冷沉重,反而像是一个连接的枢纽,将她与这片土地、与眼前的人群、与身旁的艾莉西亚,更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台下,不知是谁先发出了第一声压抑的抽泣,随后,零零星星的掌声响起,渐渐汇聚成一片虽然不算热烈、却持续不断的声浪。这掌声中,有对勇气的敬佩,有对未知的期待,或许更多的是对那束穿透乌云、恰好照亮此刻的阳光所象征的“希望”的本能回应。
加冕仪式并未结束,后续还有权杖、玺戒的移交,以及阿拉斯托以女王身份首次签署敕令(宣布大赦非暴力政治犯、成立“光暗共治理事会”等)的环节。但最重要的、象征性的一步已经完成。
高台一侧的阴影里,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只穿着小衣服的刺猬不知何时又出现了。它蹲坐在石栏上,黑豆似的眼睛静静望着台上相互映衬的两人,望着那顶在阳光下发光的王冠,尾巴尖极轻地晃动了一下,仿佛在记录这历史性的一刻。
云层渐渐合拢,那缕阳光消失了,天空依旧阴沉。但某种东西已经被 irrevocably 改变了。光与影的誓言,已在黎明时分,于王都心脏之地,向整个世界宣告。
旧的时代,在真相的揭示与王冠的移交中,缓缓合上了最后一页。而新的时代,伴随着未知的荆棘、沉重的责任、遥远的威胁,以及那一丝微弱却坚韧的“平衡”希望,正式拉开了序幕。
阿拉斯托,影之归位者,温德米尔王国法理上的新女王,立于高台,迎向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洗礼,也迎向了她命中注定的、布满阴影与荆棘的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