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四十五分的操场,是我一天中最喜欢的私人领域。
这个时间点,大部分住宿生还在和被子进行最后的缠绵,走读生则大多挤在食堂或者教室里赶工前夜的作业。偌大的操场,往往只有寥寥几人,而能坚持在这个点出现在跑道上的,近一个月来,据我观察,似乎只有我一个。
暗红色的塑胶跑道在渐亮的晨光中舒展开来,像一条沉默而忠诚的巨蟒,等待着与我的又一次交锋。空气里漂浮着青草刚被修剪过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清晨露水的微凉,吸入肺中,能瞬间唤醒所有沉睡的细胞。
我,苏晚,高一新生,班级文艺委员,被同学们戏称为「小太阳」的存在。此刻,正进行着雷打不动的晨间仪式——跑步。
“呼——吸——”
我的呼吸平稳而深长,脚步落在跑道上,发出富有弹性的、规律的声响。额头上束着的浅粉色运动发带,是我精心挑选的“战斗装备”,它能有效阻止那些不听话的卷发骚扰我的视线,顺便吸收掉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晨跑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什么苦差事,它纯粹是一种享受。享受肌肉拉伸、血液奔腾的感觉,享受心跳逐渐加速、与身体达成默契的节奏感,更享受这片广阔空间暂时只属于我一人的、近乎奢侈的自由。
当脚步迈开,风声掠过耳畔,那些琐碎的烦恼、课业的压力,仿佛都被暂时甩在了身后。这里只有我,我的呼吸,和脚下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路。
轻松完成三圈,我缓缓减速,走到熟悉的看台边缘。保温杯里的温水温度恰到好处,滋润着有些干燥的喉咙。我仰起头,看着天空像一幅慢慢展开的画卷,从东边的鱼肚白逐渐渲染开淡淡的金色,几缕薄云被勾勒出温暖的粉边。心情,也如同这天空一般,明朗而开阔。
做了几个简单的拉伸动作,感受着腿部肌肉微微的酸胀感,那是运动后令人愉悦的反馈。
就在我弯腰,准备做一个更深入的腿部拉伸时——
嗯?
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不协调的动静。
操场东侧,那排如同绿色卫兵般伫立的香樟树后,好像……有个影子?极其迅速地闪动了一下,快得几乎让我以为是光影的恶作剧。
我立刻直起身,微微眯起眼睛,聚焦望向那片区域。
高大的香樟树枝叶繁茂,在清晨的微风中悠然自得地摇曳着,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几片较为淘气的叶子,挣脱了枝干的束缚,慢悠悠地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看错了?”
我小声嘀咕,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后颈。是哪个高三的学姐提前到校,路过这里吗?虽然高三学业繁重,但这个时间点出现在操场边缘,而不是直奔教室或图书馆,总觉得有那么点……违和。
或许只是早起散步的老师?或者,真的只是我一时眼花?
我耸了耸肩,试图将那一瞬间的异样感归结于清晨尚未完全散去的光线迷惑,或者是我自己过于敏锐的感官开的小玩笑。毕竟,在这公空旷安静的环境里,人对周围环境的感知会不自觉地放大。
“大概是睡眠充足导致的精力过剩,连神经都变得敏感了。”
我自我安慰着,重新投入到拉伸运动中,试图将这个小插曲抛诸脑后。
…………
然而,事情的发展,似乎并不愿意按照我“这只是个意外”的剧本进行。
周二,几乎是复制粘贴般的时间与地点。当我奔跑着,再次经过那个可以清晰瞥见香樟树丛的弯道时,那种熟悉的、被注视的感觉,毫无预兆地再次降临。
这一次,感觉比昨天清晰得多。
那不是一种模糊的、可能源于自我暗示的错觉。它像一道无形的、带着某种温度和气场的视线,轻轻地、却又无比精准地落在我的背脊上。不锐利,不带有攻击性,但存在感极其鲜明,像蛛丝般黏着,让人无法忽略。
我的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奔跑的步伐没有乱,但脖颈已经不受控制地、猛地向左侧扭去,目光如电般射向香樟树的方向——
回应我的,依旧只有沉默伫立的树木,以及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持续的沙沙声。仿佛那瞬间的注视,只是我与自然之间的一场无声幻觉。
周三,我决定不再被动等待。我调整了策略,刻意将奔跑的速度放慢到近乎悠闲的慢跑,同时,将大部分注意力都分配给了眼角的余光,像一台启动了的精密雷达,持续不断地、细致地扫描着那片让我心生疑虑的区域。
这一次,我捕捉到了更多、更具体的信息。
就在我假装系鞋带,短暂停顿并快速瞥去的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一抹清晰的、属于我们学校校服大衣的素色衣角,在粗壮的香樟树树干后,极快地一闪,仿佛被阴影瞬间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不是光影的把戏,也不是什么落叶飞鸟。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刻意地隐藏在树后。
周四……周五……
情况没有丝毫改变,甚至变得更加“规律”。每一天,只要我准时踏上这条暗红色的跑道,那道视线就如同设定好程序的闹钟,分秒不差地启动。
它维持着一个固定的、微妙的、既不会近到让我感到被侵犯,又不会远到让我觉得可以忽视的距离。它像一个忠实的、沉默的旁观者,一个只存在于我感知领域的、挥之不去的“影子”。
最初的那点“不在意”和“自我怀疑”,开始像阳光下的冰块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滋生、缠绕上心头的不安。
这已经不是用“偶然”、“巧合”或者“自我意识过剩”能够轻易解释的现象了。这分明就是……被盯上了吧?被某种意义上的“跟踪”了?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一阵荒谬,甚至有点想笑。
我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一女生,家境普通,长相嘛……虽然偶尔会被夸可爱,但也绝对没到能让人神魂颠倒、不惜每天早起蹲守的地步。成绩中上,性格还算开朗,但也没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到底是谁?出于什么目的,要每天在这个时间点,像个幽灵一样躲在树后观察我跑步?
我的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开始播放各种看过的社会新闻片段和刑侦剧里的经典桥段。
隐藏的摄像头?恶意的偷拍?还是什么新型的校园霸凌前奏?
不会吧?
我的高中生活明明才刚拉开序幕,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难道就要被迫提前体验这种《都市怪谈》或者《警惕!身边的跟踪狂》的惊悚戏码吗?
这剧本是不是拿错了?导演!编剧!这里是不是有哪里搞错了啊!
“难道是我跑步的姿势太过清奇,像极了某种正在进行神秘仪式的古老部落舞蹈,或者像一只努力模仿人类跑步却不得要领的企鹅,从而意外吸引了某位匿名的‘人类迷惑行为观察家’或者‘野生动物研究爱好者’的浓厚兴趣,打算以我为研究对象撰写一篇惊世骇俗的论文?”
某天早晨,当我再次感受到那道如影随形的视线时,一边维持着跑步的节奏,一边在内心疯狂吐槽,试图用这种近乎荒诞的联想来冲淡那逐渐累积的、令人脊背微微发凉的真实感与不适感。
但无论如何自我调侃、试图用幽默化解,那种被人暗中、持续地、像观察标本一样窥视的感觉,实在是非常、非常糟糕。
它像一根细小的、却无比坚韧的刺,精准地扎在我努力维持的、享受独处和运动的愉悦气泡上,发出“噗”的一声轻响,提醒着我,即使在最自以为安全私密的空间里,也可能存在不请自来的目光。
每一次察觉到那道视线的存在,我后背的肌肉都会不自觉地绷紧,跑步的姿势甚至会有一瞬间的僵硬,原本应该完全放松、沉浸其中的晨跑时光,硬生生被蒙上了一层疑神疑鬼、紧张兮兮的色彩,变得不再纯粹。
我甚至开始认真而严肃地思考,是否要暂停几天晨跑,看看这个“影子”是否会因为目标的消失而放弃。或者,干脆彻底改变晨跑路线,去更远、人更多一些的市民公园?虽然那样会牺牲掉很多便利性和这片独属领地的宁静。
这种被人当作固定景观一样观察的感觉,持续了将近一周半。从最初的不确定,到确认,再到不适与困扰,我的心情像坐过山车一样起伏。而那道视线的主人,似乎拥有无限的耐心,日复一日,雷打不动。
直到那个周五的早晨。
或许是被这种持续的不明窥视弄得有些烦躁,或许是内心积压的好奇心终于突破了临界点,我决定不再只是被动地感受和猜测。我要做点什么,至少要弄清楚,这个躲在树后的“观察者”,到底想干什么。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开始跑步,但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跑步本身了。我暗暗规划着路线和时机。
当我跑完第二圈,再次接近那个关键的弯道,并且清晰地感觉到那道视线已经“上线”时,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我没有像往常那样跑过弯道,而是突然在弯道入口处停了下来。然后,我猛地转过身,不再是之前那种快速警惕的一瞥,而是直面香樟树的方向,目光坚定地、甚至带着一点刻意营造的“凶狠”——虽然我知道我这张脸可能没什么威慑力,但还是一步一步地朝着那片树丛走去。
我的脚步不算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发出清晰的声响。我的心跳得飞快,既有冒险的刺激感,也有面对未知的一丝紧张。
我紧紧盯着那几棵我认为最有可能藏人的大树,脑子里飞速运转着各种应对方案——如果对方惊慌逃跑,我追不追?如果对方站出来,我该说什么?
“同学,你为什么每天偷看我跑步?”——听起来好像有点自恋?
就在我距离那片香樟树丛还有大约十米远的时候,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身影,猛地从最大那棵香樟树后闪了出来!
果然有人!
而且,正如我之前惊鸿一瞥所捕捉到的,对方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那经典的素色大衣……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那个身影闪出来后,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仓皇逃窜,也没有任何试图解释或对峙的意图。她——从身形和长发判断,应该是个女生。只是背对着我,像一颗被发射出去的炮弹,头也不回地、用一种近乎狼狈的、跌跌撞撞的姿态,朝着与操场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她的速度极快,动作间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惊慌失措,素色大衣的下摆在奔跑中扬起,像受惊蝴蝶仓促扇动的翅膀。
整个过程发生得太快,从我转身走近,到她突然冲出、背对着我逃跑,可能总共不到十五秒。
我完全愣在了原地,维持着向前走的姿势,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迅速缩小,消失在旧教学楼的拐角处。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和我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我……我这是……把对方吓跑了?
这个认知让我一时之间有些哭笑不得。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她的正脸,只看到一个仓惶逃窜的背影,以及那一头随着奔跑而飞扬的、看起来质地很好的黑色长发。
但是,有一个极其关键的细节,在我如同高速摄影机般的记忆里定格了——就在她猛地从树后闪出,即将开始狂奔的前一个瞬间,因为角度的关系,我看到了她的侧脸……的一个极小部分。
尤其是,那副标志性的、精致的细框眼镜的镜腿,以及镜片边缘反射出的、一闪而过的微光。
还有,那瞬间惊鸿一瞥的、流畅而清瘦的下颌线条。
一个名字,或者说一个代号,伴随着她在这个学校里无人不知的形象,猛地撞进了我的脑海。
高三级。文学部部长。常年素色大衣,细框眼镜。语调平稳无波,气质冷雅,被私下里称为「霜砚」的那位……
林砚学姐?!
这个猜测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我,让我瞬间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是她?
那个在所有人口中,如同高岭之花般存在、清冷自持、仿佛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林砚学姐?
那个每次在校园里偶然遇见,都像自带降温气场、连目光都不会轻易为谁停留的林砚学姐?
竟然是……每天清晨躲在树后偷看我跑步的……“跟踪狂”?
这信息量太大,太具有冲击性,以至于我的CPU一时之间完全处理不过来,差点当场死机。
荒谬感、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果然长得好看的人就算变态起来也这么与众不同”的诡异吐槽欲,混杂在一起,在我心里翻腾。
我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所以,这近半个月来,那个沉默的观察者,那个让我心生不安又无比好奇的“影子”,就是那位「霜砚」学姐?
她到底……想干什么?
这一刻,之前所有的不安和困扰,仿佛都被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澎湃的……好奇心。
看来,我的晨跑,注定再也无法回归之前的平静了。
而这位“霜砚”学姐,似乎比我想象的,要有趣得多,也……奇怪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