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像是被打翻的蜂蜜罐,浓稠而温暖,将整个操场浸润在一片慵懒的金色里。我抱着那本封面已经有些磨损的《小王子》,习惯性地走向操场边我最钟爱的长椅。这里视野开阔,阳光充沛,是午休时逃离教室喧嚣、享受片刻独处的绝佳地点。
当然,我必须承认,选择这里,潜意识里或许还蛰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名为“期待”的情绪。
自从那个周五的早晨,将香樟树后的“影子”与那位清冷卓然的「霜砚」学姐画上等号之后,我的世界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奇妙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至今未曾平息。
好奇心,这种猫咪都会为之丧命的情感,正以前所未有的势头在我心中滋长。
操场晨跑是她的固定“观测点”,那么这片我同样频繁出没的午休领地,会不会也吸引着她的“光临”?
我找了个阳光恰好能笼罩半边身子的位置坐下,摊开书,目光落在小王子与玫瑰的对话上,心思却像一只不安分的小鸟,扑棱着翅膀,随时准备飞向那棵熟悉的梧桐树。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开启着广角扫描模式,不动声色地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动静。
远处的篮球场传来运球的砰砰声和少年们的呼喊,近处只有微风拂过草尖的细语,以及书本翻页的沙沙轻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我几乎要以为今天不会有什么“收获”,准备真正沉浸到书本中时——
来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随即开始加速跳动。
那个身影,果然出现了。
就在斜后方,大约十几米开外,那棵枝繁叶茂、如同华盖般的梧桐树下。
林砚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素色校服大衣,戴着那副精致的细框眼镜,背靠着粗壮的树干,姿态看起来似乎只是在享受午后的闲暇时光。然而,她那微微侧向我这边的身体角度,以及那看似自然垂落、实则手腕角度有些微妙不自然的右手……
最关键的是,午后的阳光以一个恰到好处、或者说,对她而言极其不巧的角度,斜斜地照射在她右手握着的手机屏幕上,反射出一道清晰的、无法忽视的、甚至有些刺眼的亮白色光斑。
那光斑,像舞台上的追光灯,不偏不倚,正精准地打在我所在的方向。
实锤了。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和晨跑时那种需要依靠直觉和感知来确认的“被注视感”截然不同,这一次是确凿无疑的、物理意义上的偷拍现场。手机的摄像头,正明目张胆地对准着我。
一股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有“果然如此,又被我抓到了”的验证感,有一丝被侵犯私人空间的不快,但更多的,是一种混合着恶作剧心态和强烈探究欲的兴奋。
这位学姐,还真是……执着啊。
“‘霜砚’学姐,”我在心里默默扶额,无声地吐槽,
“你的反侦察能力是跟海绵宝宝学的吗?这反光,简直就是在你脑门上用LED灯牌滚动播放‘我在偷拍’四个大字好吗?亏你还是智商超群的文学部部长,这种低级错误也能犯?”
我决定不立刻揭穿她。就像猫捉老鼠,总要戏耍一番才有乐趣。我倒要看看,她能拍到什么时候,或者说,她打算怎么收场。
我维持着看书的姿势,仿佛对那道灼热的视线和要命的反光毫无察觉。但我全身的感官都已经进入了高度警戒状态。我的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行的计算机,开始分析各种可能性,并规划着接下来的“行动方案”。
直接冲过去质问?“学姐你为什么又偷拍我?”——太生硬,太像兴师问罪,大概率会把她吓得再次启动“逃跑模式”,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瞬间消失。这不符合我“深入了解”这位反差巨大学姐的长期战略。
或者……给她一个机会?一个……主动暴露,或者说,被迫面对的机会?
一个大胆的、带着点戏谑意味的计划逐渐在我脑中成型。
既然她喜欢偷拍,那我就……配合一下?给她创造一个“更完美”的拍摄对象?
我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原本有些慵懒瘫靠的脊背挺直,让肩颈线条显得更加优雅。
我抬起手,故作不经意地,用指尖将脸颊边那缕总是试图叛逃的卷发轻轻掠到耳后,露出完整的侧脸轮廓和一小段白皙的脖颈。这个动作我记得在某本时尚杂志上看过,被称作“展现温柔女人味的小心机”。不知道对这位奇怪的学姐是否管用。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来自梧桐树后的视线,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更高的能量,变得更加灼热和专注。我甚至仿佛能听到她因为紧张而骤然屏住呼吸,然后又轻轻吐气的声音——当然,这极有可能是我过于活跃的想象力在作祟。
时机似乎成熟了。
是时候,让这场独角戏变成对手戏了。
我“啪”地一声,轻轻合上手中的《小王子》,动作从容不迫。然后,我没有丝毫犹豫,抬起头,目光不再漫无目的,而是像安装了GPS导航一样,精准地、笔直地射向那棵梧桐树,射向树后那个试图与阴影融为一体、却因为手机反光而彻底暴露的身影。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毫无缓冲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林砚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成了雕塑,连衣摆的晃动都瞬间停止。她握着手机的手猛地一抖,手机差点从掌心滑落,她手忙脚乱地才堪堪抓住。那张平日里总是波澜不惊、如同精致白瓷般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额头到下巴,迅速被一层浓重的、堪比晚霞的红晕所覆盖。
尤其是那对耳朵,红得剔透,仿佛下一秒就能滴出血来。那双藏在镜片后的、平日里清冷如寒潭的眼眸,此刻瞪得圆圆的,里面写满了“完蛋了被发现了人生到此为止了”的极致恐慌、无措,以及浓得化不开的羞耻。
她似乎想立刻把手机藏到身后,或者塞进口袋,但手臂像是生了锈,动作卡在半空,显得笨拙又可怜,像一只被冻僵的企鹅。
我们就这样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无声地对峙着。空气仿佛被抽干,只剩下阳光在尘埃中无声舞蹈的轨迹,以及我胸腔里那颗越跳越快、几乎要撞破肋骨的心脏。
这一次,我没有选择像上次在操场那样,在她逃跑之前什么都不做。
我看着她那副惊慌失措、与平日“霜砚”形象判若两人的模样,心里那股恶作剧得逞的快感几乎要满溢出来。但同时,一种“这家伙果然是个笨蛋”的无奈感也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嘴角想要上扬的冲动,然后,做出了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大胆的举动。
我站起身,没有像受惊的小鹿般逃离,而是……朝着她,朝着那棵仿佛成了她罪证展示台的梧桐树,一步一步,稳步走了过去。
我的步伐不算快,但每一步都踩得沉稳坚定。脸上努力维持着一个看起来尽量平和、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茫然和好奇的微笑。
老天保佑,希望我这个笑容没有因为内心翻腾的吐槽欲而扭曲变形。
随着我的靠近,林砚显得更加慌乱了。她下意识地想往后缩,但身后是坚实无比的树干,退无可退。她拿着手机的手紧紧贴着大衣外侧,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的目光四处游移,看天看地看树叶,就是不敢与我对视,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恨不能原地消失”的气场。
我走到她面前,大约一步之遥的距离停下。
这个距离,足够让我清晰地看到她细框眼镜后那长而浓密的睫毛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能看到她挺翘鼻尖上因为极度紧张而渗出的一层细密汗珠,甚至能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像是书卷和干净衣物混合的清浅气息。
“林砚学姐?”我开口,声音放得比较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偶遇的惊讶,
“好巧,你也在这里……看书吗?”
我故意将目光在她空着的另一只手上扫过,仿佛在寻找并不存在的书本。
“!!!”
她像是被我的声音惊到,身体猛地一颤,几乎是弹跳般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视线接触的瞬间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低下,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破碎的音节,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
“我……我……”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带着明显的颤抖,脸颊红得像是要燃烧起来,
“没、没有……我……只是……路过!”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挤出来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试图力挽狂澜的、徒劳的努力。
“路过?”我微微歪了歪头,脸上适当地浮现出一丝“好奇”,目光仿佛不经意地再次扫过她依旧紧握在手里的手机,
“学姐刚才……好像在看手机?是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吗?我看到好像有反光……”
我故意说得含糊,给她留下“狡辩”的空间。
“!!”
这个问题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她试图吹起的、名为“路过”的肥皂泡。
林砚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更圆了,里面交织着“她看到了她一定看到了”的绝望和“还能再抢救一下”的挣扎。
她的嘴唇哆嗦着,大脑显然在超负荷运转,试图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手、手机?”她结结巴巴地重复着,眼神飘忽,不敢看我的眼睛,更不敢看自己手里的“罪证”,
“对、对!手机!我……我在……拍、拍树叶!”
她像是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语速飞快地,用一种近乎破罐子破摔的语气说道,同时抬手指了指头顶上方茂密的梧桐树叶。
只是那手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拍树叶?”
我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的笑意。我抬起头,看了看头顶那片在阳光下脉络分明、绿意盎然的树叶,然后又看向她,眼神里充满了“你继续编,我听着呢”的意味。
“这里的梧桐树叶,确实很漂亮呢。学姐对植物摄影很有兴趣?”
“是、是的!”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用力点头,脸颊的红晕有向紫红色发展的趋势,眼神却依旧躲闪,根本不敢与我对视,声音也因为心虚而显得有些飘忽,
“就、就是觉得……光影效果……很好!对,光影!”
她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说服力,甚至试图挤出一个表示“我对植物学充满热情”的微笑,但那笑容僵硬得像是用尺子画出来的,比哭还难看。
我看着她那副拼命找借口、漏洞百出却还在努力维持镇定的样子,心里最后那点因为被偷拍而产生的不快,彻底被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忍不住喷薄而出的笑意所取代。
这位学姐,也太可爱了吧?!这种拙劣的谎言,连三岁小孩都骗不过啊!
我强忍着爆笑的冲动,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我决定不再为难她了,再这样下去,我怀疑她可能会因为过度羞耻和紧张而当场晕厥。
我的目光终于“认真”地落在了她紧握的手机上,那屏幕还因为之前的操作微微亮着,虽然看不清内容,但无疑是拍照界面。
“学姐,”我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更加柔和,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惊讶的耐心和……纵容?
“其实,如果你只是想拍照的话……”
我顿了顿,看着她因为我的停顿而再次紧张得绷紧的身体,缓缓说出了后半句:
“……完全可以不用找‘拍树叶’这种借口的。直接告诉我就好了。”
“……”
时间仿佛再次静止。
林砚彻底愣住了。脸上的表情从极度的恐慌、羞耻、挣扎,瞬间切换成了纯粹的、彻底的茫然和呆滞。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用那双瞪得大大的、还泛着水汽——不知道是急的还是羞的,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仿佛无法理解我刚刚接收到的外星语言。
她的大脑CPU似乎因为处理不了这超出理解范围的信息而彻底过载,死机了。
阳光透过梧桐树层层叠叠的叶片,在她那张涨得通红的、写满呆滞的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她就那样僵硬地站在那里,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拍树叶”的“工具”,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名为《被抓包的跟踪狂》的现代艺术雕塑。
我看着她这副完全当机的模样,心里那个关于“她是不是喜欢我”的猜测,几乎已经从“可能性”升级为了“极高概率事件”。
虽然这表达方式诡异得足以列入“人类迷惑行为大赏”,但这份笨拙到近乎愚蠢的、完全不懂得如何掩饰的“在意”,却奇异地没有引起我的反感。
反而,像是有羽毛轻轻搔过心尖,带来一种微妙的、痒痒的触动。
至少,比起那些藏在虚伪客套和社交面具下的复杂心思,这种直白到可笑的“痴念”,显得异常……纯粹。
这场发生在梧桐树下、由偷拍反光引发的、充斥着笨拙谎言和尴尬对峙的意外相遇,似乎以一种谁也没预料到的方式,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但我和这位“霜砚”学姐之间,那根原本无形的、脆弱的线,显然已经被这次碰撞牢牢系紧,甚至打上了一个结。
接下来,这出由她开场、却似乎即将由我主导的戏,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呢?
我看着眼前依旧处于灵魂出窍状态、仿佛需要重启才能恢复正常的林砚学姐,终于忍不住,轻轻地、从喉咙里溢出了一声极低的笑音。
好吧,我承认。
这位“麻烦”的学姐,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