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三下午的语文课,说真的,有点犯困。老师在讲台上讲《背影》,讲得挺投入的,底下也没什么人开小差,可我的心思就是飘了。
习惯性地,手指就往语文书里摸,找我那枚宝贝书签。
那可是我自己做的。春天樱花掉得最凶的时候,我在树下蹲了半天,精挑细选了几片形状最规整的花瓣,回来用透明胶带仔仔细细封好的。粉粉嫩嫩,夹在书页里,看着就开心。我习惯用它来标记进度,或者标注特别戳我的段落。
手指在书页间来回摸索了几下……嗯?空的?
我愣了一下,把课本从桌肚里整个抽出来,从第一页开始,哗啦啦快速翻了一遍,像点钞似的。
没有。
那片熟悉的粉色不见了。
我不死心,又把书拿起来,上下用力抖了抖,盼着它能从哪个缝隙里掉出来。
还是没有。
干脆弯下腰,脑袋几乎要钻进桌子底下,连地板缝都仔细瞅了。依旧没有。
“奇了怪了……”我小声嘀咕,心里开始有点空落落的。
倒不是说这书签多值钱,材料不过是路边捡的花和几毛钱的胶带。但毕竟是自己花了心思做的,突然没了,就像每天用的那支笔不见了,虽然能换新的,可就是浑身不得劲。
“你找啥呢?”同桌被我的动静吸引,凑过来小声问。
“我那个樱花书签,不见了。”我有点懊恼地直起身来。
“啊!就你那个粉粉的,自己做的?挺可爱的呀。是不是掉地上了?或者夹别的本子里了?”
“可能吧……等下课我再好好找找。”
结果后面两节课,我都有点心神不宁。做笔记时,手总不自觉往老地方摸,每次摸空,心里就跟着空一下。
那感觉,就像习惯性摸口袋里的钥匙,摸了个空,瞬间就慌了,虽然知道大概率是落家里了,但那种“不在原位”的失控感真让人不爽。
放学铃一响,教室里瞬间炸开锅。大家收拾书包的收拾书包,约小卖部的约小卖部。我慢吞吞地整理东西,脑子里还在拼命回想最后一次见书签是啥时候。
好像……是昨天下午?
对,昨天下午我去文学部交班级读书会的初步设想稿,就是用那书签夹着稿纸的,方便区分……
文学部……
这个地点像个小钩子,一下子把我心里某个角落勾住了。
紧接着,一个身影冒了出来——素色大衣,细框眼镜,平时看起来清冷得不行,但一跟我对上眼就秒变脸红,还干过偷拍这种奇葩事的……
林砚学姐。
不会……吧?
这念头一出来,我自己先吓了一跳,脸颊有点发热。我是不是有被迫害妄想症啊?怎么啥不见了都能联想到她?
但是……仔细想想,这位学姐的前科实在有点多!晨跑时躲在树后偷看,梧桐树下举着手机偷拍被我抓包,还有那本莫名其妙、精准投递到我抽屉里的精装书……
她这种“表达关注”的方式,实在是……太特别了。
难道说,她的“收集范围”已经从不满足于远观和拍照,扩展到……实体物品了?连我这么一个不起眼、自己手工做的小书签都不放过?
这想法太离谱了,也太自恋了吧!
我赶紧摇摇头,想把这不切实际的猜测甩出去。
“苏晚啊苏晚,清醒一点!说不定就是你昨天从文学部回来的路上,蹦蹦跳跳时不小心从书里掉出来,被路过的小鸟叼去当窝了呢?”
我对自己说,努力压下这个可笑的念头。
可是,人的心思就是这么怪。你越是想忽略一个念头,它就越是在你脑子里扎根。
理智告诉我别瞎想,但心里那只叫“好奇心”的猫,已经开始上蹿下跳,挠得我心痒痒。
算了,死就死吧!我去看一眼,就看一眼!确认一下,也好过自己在这里瞎琢磨,万一真是我冤枉了人家呢?
我从文件夹里抽出那份早就打印好、原本打算明天再交的班级读书会最终方案——看,多完美、多正当的理由!我简直是个小机灵鬼!
“那啥,我去文学部交个材料。”我对着等我一起走的同桌说道,晃了晃手里的文件夹,努力让语气听起来正常。
“哦,行,那我们去校门口等你,你快点啊。”
“好,马上!”
我应了一声,拿起那份轻飘飘又感觉沉甸甸的方案,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喧闹的教室。
走在通往旧教学楼的走廊上,我的脚步不算快,甚至有点磨蹭。
夕阳把走廊照得亮堂堂的,空气里混合着粉笔灰、旧书本和一点汗水的气息,是熟悉的放学味道。我的大脑却像个高速处理器,疯狂预演各种可能:
情景A:书签根本不在那儿。林砚一脸茫然地看着我,问我还有什么事。我尬在原地,脚趾抠出三室一厅,然后灰溜溜道歉离开。—— 社死结局。
情景B:书签在,但她大方拿出来,说“哦,这个啊,昨天你掉在这里了,正想找机会还给你”。——最佳结局,证明是我想多了,世界依旧美好。
情景C:书签在,而且……以某种我意想不到的、能印证我那个离谱猜测的方式出现……—— 未知结局,刺激是刺激,但也挺吓人的。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希望是B,一会儿又隐隐觉得C的可能性好像……也不小?
这种又期待又怕受伤害的感觉,真折磨人。
磨磨蹭蹭,还是走到了文学部门口。那扇门,跟记忆里一样,虚掩着,留着一道缝。里面安安静静的,听起来好像只有一个人。
我站在门口,能清晰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做了两次深呼吸,感觉稍微平静了点后才抬手,用指关节不轻不重敲了三下门。
“请进。”
里面传来那个我已经不算陌生、清清冷冷、但又好像比最初少了点距离感的声音。是林砚,没错。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活动室里果然只有她一个人。她正背对门口,站在靠窗的大书架前,微微仰着头,像是在找书,又或只是在整理。阳光毫无保留地从窗户涌进来,把她整个人笼罩在暖融融的光晕里,连她总是显得有些清瘦孤寂的背影,看着都柔和了不少。
听到开门和脚步声,她几乎是立刻回过头。
在看到是我的那一瞬间,我能明显感觉到她的动作顿住了,像被按了暂停键。脸上先飞快掠过一丝“怎么是你”的惊讶,紧接着,那熟悉的、堪称她标志性反应的、从耳根开始迅速蔓延的绯红,再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了她的脸颊,甚至脖颈。
“苏……苏晚?”
她的声音急促了一点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手里还抱着一本厚厚的、封面是深蓝色的硬壳书,看起来旧旧的,很有年代感。
“学姐好。”
我努力挤出最自然、最符合我“小太阳”的无害笑容,举了举手里的文件夹,声音尽量轻快地说,
“我来交班级读书会的最终方案,就是上次跟您提过的那个。”
“哦……好,好的。麻烦你放那边桌子上就好。”
她指了指靠近门口的长桌,目光有些闪躲,看样子不太敢与我对视,抱着那本深蓝色厚书的手臂也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我依言走过去,把文件夹端端正正放在桌面指定位置。动作故意放慢了一点点,假装整理文件边角,实则眼角余光快速细致地把整个活动室扫视了一遍,重点当然是窗边她刚才待的区域。
窗边的书桌收拾得异常整洁,一尘不染。
除了几本叠放整齐的参考书、一个插着几支笔的朴素陶瓷笔筒,以及她那个标志性的深蓝色保温杯,再没别的杂物。更别提什么粉色的、樱花形状的书签了。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伴随着强烈的自我怀疑和尴尬。
看来……果然是我多心了?那个离谱的猜测,纯粹是我自己想象力太丰富?
完了完了,苏晚,你真是个自作多情的大笨蛋!
就在我内心疯狂吐槽自己,准备随便说句“学姐那我先走了”然后立刻逃离时,我的目光,最后一次,带着点不死心,扫过她怀里紧紧抱着的那本深蓝色厚书。
等等!
那本书的硬质封面和书页之间的夹缝里,好像……好像隐约露出了一点点……极其细微的……
淡粉色?
我好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
那颜色……那若隐若现的、熟悉的花瓣形状边缘……
是它!
绝对没错!那就是我失踪了一整天的樱花书签!
它居然……真的在这里!而且,是以这样一种……被如此珍重地、隐秘地、小心翼翼地夹在她正在阅读的书里的方式,存在着!
一股极其复杂、汹涌的情绪,像海啸一样瞬间把我淹没。
有猜测被证实的巨大震惊,有“我的天居然真是这样”的强烈荒谬感,有一丝自己的私人物品被别人擅自拿走并“收藏”的微妙不爽和被冒犯感。
但更多的……是一种排山倒海而来的、强烈到让我指尖发麻、心脏狂跳、几乎站不稳的心悸和……一种难以言说的触动。
她到底……在干嘛啊?
连我这么一个随手制作、微不足道、甚至过几天自己都可能忘了存在的小书签,都要如此宝贝地、像守护什么绝世珍宝一样收藏起来?
甚至在她独自一人时,偷偷拿出来,夹在自己看的书里,仿佛这样就能离我近一点点,能感受到一点点……属于我的气息?
这种执着,这种笨拙到近乎幼稚、纯粹到有些可怕、却又带着点可怜兮兮的“痴念”,像一道超强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心理防御和之前那些杂七杂八的情绪。
我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热度迅速蔓延到耳根,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声音大得我几乎怀疑整个活动室都能听见。
活动室里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夕阳依旧安静流淌,将我们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光洁木地板上,拉得长长的,仿佛被无形绳索缠绕在一起。
我僵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看着她因为我的注视而愈发慌乱无措、几乎快要哭出来的眼神;
看着她紧紧抱着那本厚书、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的手;
看着她脸上混合了极度羞耻、无所遁形的恐慌、秘密被撞破的绝望、以及一丝……等待最终审判般的哀求。
她整个人,像一只被猎人堵在洞穴里、瑟瑟发抖、绝望无助的小兽,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掉。
我原本在脑子里预演过无数遍的、或直接或委婉的询问方式——
什么“学姐你看到我的书签了吗”
什么“学姐你手里那本书好像夹了什么东西”
此刻全都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凶巴巴地质问她为什么拿我东西?理直气壮地要求她立刻归还?
看着眼前这个快要缩成一团、可怜得不得了的家伙,这些行为突然变得那么不合时宜,甚至有点……残忍。
那枚书签,在她那里,似乎已被赋予了某种远远超出其本身价值的、沉重而炽热的意义。
我们俩就这么僵持着,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对峙。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我能听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也能隐约听到她因紧张而变得急促的、细微的呼吸声。
最终,是我先打破了这片几乎要凝结成冰的寂静。
我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带着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心情,从她怀中那本露出一点点致命粉色边缘的厚书上移开,重新落回她那双写满惊恐与不安的眼睛上。我的喉咙干得厉害,声音出口时,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异常沙哑和轻柔的调子。
“学姐,”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给她,同样也是给我自己,一个最后的缓冲。
我的视线仿佛不经意地再次掠过那本深蓝色的书,然后回到她脸上,用一种尽量显得随意、甚至带着点好奇的语气问道:
“你这本书……是讲什么的啊?看起来好像很深奥的样子。”
我没有问书签。
我没有戳穿她那个显而易见、摇摇欲坠的秘密。
我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我已经发现了”的迹象。
我只是,仿佛被那本看起来很有分量的厚书吸引了注意力,问了一个完全无关的、关于书籍内容的问题。
“!!!”
林砚学姐猛地抬起头,眼睛在瞬间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极致震惊和巨大茫然,仿佛她的CPU被我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问题干烧了,彻底无法处理当前信息。
她的瞳孔微微放大,嘴唇无意识地张开,蠕动了几下,却像丧失了语言功能,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我看着她这副完全懵掉、智商仿佛瞬间清零的呆样,心里那股汹涌澎湃、五味杂陈的复杂情绪,突然间像被戳破的气球,“噗”一下泄掉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哭笑不得的平静。
甚至……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到的、微小的纵容和……心软?
算了。
我跟一个笨蛋计较什么呢?
我朝她露出了一个笑容,一个比刚才进门时那个营业式微笑真实得多、也温和得多的笑容。
“方案我放这里了,麻烦学姐有空看一下。我就不打扰你看书了,先走啦。”
说完,我不再看她,也不再去看那本藏着我的书签、也藏着她笨拙心事的厚书,干脆利落地转过身去,步履还算平稳地走出了文学部活动室。
门在身后“咔哒”一声轻响,关上了,也暂时隔绝了那个充满夕阳、秘密和某个笨蛋学姐的空间。
走在被金色余晖笼罩的、安静下来的走廊里,我忍不住抬手,用手背冰了冰自己依旧发烫的脸颊,长长地、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气。
好吧。
我认输。
那枚樱花书签……
就暂时……寄存在你那里吧。
反正,看你的样子,好像比我自己……还要喜欢它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