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着,如果当某个人的“小动作”从让你困扰变成了让你隐隐期待,甚至开始思考“她下次会顺走什么”时,那事情的性质,大概就从“治安事件”升级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游戏。
天空是那种刚刚被水洗过的、干净的湛蓝色,几缕薄云像随手撕扯开的棉絮,慢悠悠地飘着。我特意比平时早了五分钟来到操场,心情像头顶的天空一样,带着点清爽的雀跃。
暗红色的跑道还带着一夜凉意留下的潮湿,空气吸入肺中,有青草和露水的清新味道。
我一边做着热身运动,一边忍不住用目光在操场的各个入口梭巡。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比平时热身时更快一些,带着一种明确的期待。
她会来吗?
那个昨天同手同脚逃跑的学姐,真的会来赴约吗?
就在我几乎要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临阵脱逃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操场的入口处。
是林砚。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色的运动装,外面套着校服外套,脸上戴着那副细框眼镜。看到我,她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随即,那熟悉的、从耳根开始蔓延的绯红,再次精准地爬上了她的脸颊。
她走了过来,步伐有些僵硬,目光躲闪着,不敢与我对视,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叫:
“早……早上好。”
“早上好,学姐。”我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又灿烂,试图驱散一点这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尴尬气氛,
“我们开始吧?”
她点了点头,像个听从指令的机器人,默默地跟在我身边,开始了慢跑。
最初的半圈,我们之间只有沉默,以及彼此有些凌乱的呼吸和脚步声。气氛微妙得让人脚趾抠地。我能感觉到她全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跑姿僵硬得像是第一次学跑步。
“学姐,”我试着打破僵局,找了个最安全的话题,
“今天的天气很适合跑步呢。”
“嗯。”她短促地应了一声,多一个字都没有。
“学姐平时……除了晨跑,还喜欢什么运动吗?”
“没、没有。”依旧是两个字。
好吧。看来想在进行有氧运动的同时,跟林砚学姐进行一场顺畅的对话,其难度不亚于一边跑步一边解微积分。
我放弃了交流的企图,专注于调整自己的呼吸和步伐。她也似乎松了口气,沉默地跟在我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
跑了两圈后,我感觉到绑着头发的浅粉色运动发带有些松了,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几缕不听话的卷发逃逸出来,黏在皮肤上,有点痒。
我放缓脚步,干脆停了下来,伸手到脑后,准备把发带重新束紧一些。可能是因为手上沾了汗有些滑,也可能是我动作太随意,在调整的时候,那根浅粉色的、印着小草莓图案的运动发带,竟然直接从我的发间滑落,“啪”地一声,轻飘飘地掉在了我们之间的塑胶跑道上。
“啊……”我下意识地轻呼一声,弯腰想去捡。
然而,有一只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比我的动作更快。
是林砚。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以一种近乎抢夺的速度,猛地弯腰,一把将那根发带捞了起来,紧紧攥在了手心里。
动作快、准、狠,与她平时的笨拙迟疑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我们两个都愣住了。
我维持着弯腰一半的姿势,有些错愕地看着她,以及她紧握的、指缝间露出一点粉色的拳头。
她也僵住了,脸上的表情在千分之一秒内,从“本能反应得手”的瞬间得意,切换成了“我干了什么”的极致恐慌。
那张脸,以一种堪比川剧变脸的速度,“轰”地一下,从额头红到了脖子根,连耳朵尖都红得剔透。
空气仿佛凝固了。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她手里攥着我的发带,像攥着一个烫手山芋,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我眨了眨眼,看着她这副“人赃并获”、恨不得原地消失的模样,心里那股想笑的冲动怎么也压制不住。
这位学姐……还真是……“惯犯”啊!
上次是书签,这次是发带。她是属松鼠的吗?看到亮晶晶、可爱的东西就想往自己窝里扒拉?
我直起身,故意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一种带着点探究、又有点好笑的眼神,静静地看着她。
在我的注视下,她显得更加无措了,攥着发带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眼神四处乱飘,喉咙里发出几个破碎的、意义不明的音节。
“我……我……”
她“我”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解释。
难道要说“不好意思,顺手了”?
我强忍着笑意,决定不再为难这只快要因为羞耻而过热宕机的“松鼠”。
我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脸上努力维持着一个尽量平和的表情,语气轻松地说:
“学姐,谢谢你帮我捡起来。”
她像是被我的声音惊醒,猛地抬头,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她几乎是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那根还带着她掌心温度的发带,放回了我的手中,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我的皮肤,带着滚烫的温度和细微的战栗。
“不、不客气……”她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我接过发带,却没有立刻重新束上头发,而是拿在手里,仿佛不经意地把玩着,看着她依旧通红的脸颊,故意拉长了语调:
“学姐刚才……动作好快啊。”
她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又僵硬了一度,眼神飘忽得更厉害了,几乎要变成蚊香眼。
“我……我只是……怕、怕被别人踩到……”
她结结巴巴地找补,这个借口拙劣得让我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这样啊……”我故作恍然大悟状,点了点头,
“学姐真细心。”
她像是被我的“称赞”噎住了,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这场晨跑,最终在一种极其微妙的、混合着尴尬、羞窘和某种心照不宣的氛围中结束了。
分开时,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连“再见”都说得含糊不清。
我看着她仓促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心里那根失而复得的发带,嘴角终于不受控制地,大大地扬了起来。
这个笨蛋。
我以为“发带事件”会像“书签事件”一样,需要一段时间的“冷却”才能让她再次鼓起勇气出现在我面前。
然而,我低估了她。
或者说,我低估了某种……“惯性”。
下午放学后,我照例去文学部交一份班级读书会的活动总结。推开那扇熟悉的门,林砚学姐果然在里面,正坐在靠窗的桌子前,似乎在整理着什么文件。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看到是我,她的脸颊依旧迅速泛起了红晕,但比起早晨那快要崩溃的样子,似乎……镇定了一点点?至少没有立刻同手同脚。
“苏晚。”她小声打招呼,目光依旧有些躲闪。
“学姐好。”我笑着走过去,将总结放在桌上,
“这是读书会的总结,麻烦学姐了。”
“好的。”她接过文件,指尖微微蜷缩。
我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她的桌面,然后,在她手边那一叠文件下面,定格了。
那里,露出了一小截非常熟悉的、浅粉色的、印着小草莓图案的……东西。
是我的发带。
准确地说,是今天早上,她“帮”我捡起来,然后我拿在手里把玩过,后来……我好像随手放进了外套口袋,并没有重新戴回头上?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被她小心翼翼地压在文件下面,只露出一个边角,仿佛那是什么需要严密保管的机密文件?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随即一种巨大的、混合着荒谬和好笑的感觉席卷了我。
好家伙!原来早上根本不是“物归原主”,是“暂借观赏”?或者干脆是……“二次作案”?
我几乎能脑补出画面——她趁我不注意,或者是我放进口袋后没注意,又把这根发带“顺”了回来!
这位学姐,在“收集”与我相关的物品这条路上,真是走得越来越熟练,胆子也越来越肥了啊!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她偷偷瞄向我的视线。被抓包的她,瞬间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想用上面的文件把那个粉色的边角完全盖住,动作仓促得差点把笔筒碰倒。
“学、学姐,”
我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察觉到的、恶作剧般的笑意,我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她的动作瞬间僵硬,然后才慢悠悠地,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说道:
“原来我的发带掉在这里了呀!谢谢你又帮我找回来了!”
“!!!”
林砚学姐整个人都石化在了椅子上。
她的脸颊像被点燃了一样,红得惊人,连镜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水汽。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总是显得有些清冷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绝望和羞耻。
她看着我的笑容,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讽刺或者不悦的痕迹。但她失败了。
我只是笑着,带着点戏谑,又带着点……纵容?
她像是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大脑再次陷入了宕机状态。
我走上前几步,没有去动那些文件,只是隔着桌子,看着她那双因为极度紧张而微微泛红的眼睛,语气轻快地说:
“学姐帮了我这么多次,我好像还没好好谢谢你呢。”我歪了歪头,仿佛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不如……我们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吧?以后班级或者读书会有什么事情,联系起来也方便。”
这个提议似乎比再次被抓包更让她震惊。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交换联系方式?这对于她来说,大概相当于直接从“地下跟踪”级别跃升到了“官方认证”级别吧?
她的嘴唇哆嗦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像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我耐心地等着,心里其实也有点没底。
这个要求,对她这个社恐来说,会不会太超过了?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说“不方便就算了”的时候,她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用细若蚊蝇、却异常清晰的声音,飞快地报出了一串数字。
是她的手机号码。
我立刻拿出自己的手机,认真地存了下来,然后拨通了过去。
很快,她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在屏幕上跳动。
她看着那串号码,又看了看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羞耻,有慌乱,有不敢置信,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星火般的亮光。
“这是我的号码,”我存好她的号码,朝她晃了晃手机,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学姐记得存好哦。”
她像是被我的笑容烫到,猛地低下头,手指颤抖着拿起自己的手机,动作笨拙却又无比郑重地,将我的号码保存了下来。
在输入备注名时,她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很久,最终,飞快地输入了两个字,然后立刻按灭了屏幕,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但我眼角的余光,还是瞥见了。
她给我的备注,不是“苏晚”,也不是“苏晚同学”。
而是——
「晚晚」。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悄然蔓延开来。
这个笨蛋学姐……还真是……
我看着她依旧红透的耳根,和那副恨不得把脸藏进桌子底下的模样,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那,学姐,总结就放这里了,我先走啦。”
我心情愉悦地朝她挥挥手,转身离开了文学部。
走到门外,我忍不住拿出手机,看着通讯录里那个新存的号码,备注名我写了什么呢?
我笑了笑,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敲击着。
最终,屏幕上显示的是——
「砚砚」。
好吧。
发绳也好,联系方式也罢。
这场由她开始的“跟踪游戏”,似乎正在被我,一点点变成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