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了解一个人，就像在拼一幅没有原图的拼图。每发现一块新的碎片，既可能让画面更清晰，也可能让整个构图变得更加复杂难懂。
交换联系方式后的日子，像是给我和林砚之间那根无形的线，接上了一个稳定的信号源。
我们的互动进入了一种微妙的新阶段。
清晨的跑道不再只有沉默。虽然对话依旧简短得需要我用“阅读理解”的功力去分析，但至少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单音节。
她会在我稍微加速时，努力调整呼吸跟上我的步伐，跑完后，我们会并肩走到看台边，她依旧会红着耳朵，从她的深蓝色保温杯里倒出温水递给我——温度总是恰到好处，像她这个人一样，笨拙却又在某些细节上体贴得惊人。
“学姐，”某个雾气未散的早晨，我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
“你好像很会照顾人？在家里也这样吗？”
她正拧紧自己的杯盖，闻言动作猛地一顿，指尖微微泛白。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晨光中沾染着细小的露珠，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了些，像蒙上了一层薄雾：
“……还好。习惯了。”
习惯了？
这个回答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心湖。
是习惯照顾别人，还是习惯被这样要求？我没再追问，只是将“习惯了”这三个字和她那一瞬间的僵硬，悄悄刻进了心里的备忘录。
而这份在意，在下午变得具体起来。
我被班任临时叫去帮忙整理年级档案室的一些过期文件。档案室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阳光透过高窗，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微尘，像时光的精灵在跳舞。
我在整理一叠往届文学部的旧活动记录时，指尖忽然触到一个硬硬的边角。抽出来一看，是一张被不小心夹在里面的、边缘微微泛黄的彩色照片。
照片上是几年前的校园文化节，一群穿着旧款校服的学生在文学部摊位前合影，笑容灿烂。我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瞬间就定格在照片最边缘的那个身影上。
是林砚。看起来比现在青涩很多，大概高一的样子。她同样穿着素色的衣服，但没有戴眼镜，安静地站在人群之外，身体语言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收缩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透过镜头，带着一种与周围热闹氛围格格不入的疏离和……一丝被我捕捉到的、浅浅的落寞。
她的身边，没有站着任何人，与其他勾肩搭背、嬉笑打闹的同学形成了孤寂的对比。
照片的背后，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行小字：「XX届文化节·文学部·留念」。
而在这行字的下面，还有几个更加细小、墨水颜色略深的字，像是后来独自一人时，情不自禁添上去的：
「……依旧是一个人。」
字迹，我认得，是林砚的。
我的心像是被细小的针尖轻轻刺了一下，泛起密密的酸涩。
原来，现在的“霜砚”学姐，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一个孤独的存在了吗？
“习惯了”……是不是也习惯了这样的角落和这样的自我注解？
我将照片小心地放回原处，仿佛触碰到了什么易碎的过往，心里却像是投入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
带着这点莫名的心疼和探究，晚上回到家的我，给她发了条消息。
我：「学姐，在干嘛呢？」（附上一个猫猫探头表情包）
消息发出去后，过了好几分钟，屏幕才亮起。等待的间隙，我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想象着屏幕那端她可能有的各种反应。
砚砚：「在整理一些旧物。」
我：「旧物？是文学部的东西吗？」
砚砚：「不全是。有些……是家里的。」
我：「哦哦！是不是能找到很多黑历史照片？」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被拉得更长。聊天框上方反复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仿佛她打了又删，删了又打，内心挣扎得厉害。
过了足足两三分钟，她的回复才跳出来，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生硬的平静。
砚砚：「……没有照片。」
紧接着，又一条，像是急于斩断这个话题。
砚砚：「只是一些没用的东西，准备处理掉了。」
这太不“林砚”了。按照她平时的模式，提到可能涉及“黑历史”或者隐私的话题，她应该会立刻害羞或者慌乱地发来一串结结巴巴的语音或文字解释才对。
这种过于冷静的否认和急于划清界限的态度，反而像欲盖弥彰，让“家里的旧物”这几个字在我心里蒙上了一层更浓的神秘色彩。
这份好奇和隐约的担忧，在第二天午休时达到了顶峰。我鬼使神差地又去了文学部。活动室的门虚掩着，里面安静无声，林砚似乎不在。
我推门进去，打算把昨天借的一本书放回书架。室内只有阳光安静流淌，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就在我走向书架时，目光不经意扫过角落那个属于林砚的、平时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的书桌抽屉——今天却微微露出了一条缝。好像主人匆忙离开时，心神不宁，没有完全关紧。
我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理智在我脑海里拉响了警报：苏晚，停止！这是别人的隐私！
但心里那只由“习惯了”、“旧照片”、“家里旧物”喂养起来的好奇小猫，却在此刻疯狂挠抓，叫嚣着想要一个答案。
道德与好奇心的拉锯战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最终，对林砚那份莫名的、想要了解更多的心占据了上风。我深吸一口气，像踏入雷区一样，轻轻走到桌边，用指尖，极其缓慢地拉开了那条缝隙，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抽屉里依旧整洁。但吸引我全部注意力的，是一个放在最上面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紫色绒面盒子。盒子没有完全盖紧，能看见里面似乎放着一些信件或纸张，以及一些零碎的小物件，看不真切。
而在那些纸张的边缘，露出了一角明显泛黄的、看起来像是信封的东西。信封的一角，用一种非常用力、几乎要刻穿纸背的笔迹，写着一个模糊的字。
光线昏暗，我只能勉强辨认出，那似乎是一个……
「林」字。
是她自己的姓？还是……别的什么？
就在我的心跳因这个发现而漏跳一拍，下意识想凑近看清时，走廊外传来了熟悉的、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是林砚回来了！
我像被电流击中，猛地将抽屉推回原位，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我迅速退到书架旁，假装刚刚放好书，手指却因为紧张和一丝负罪感而微微发抖，连呼吸都放轻了。
林砚推门进来，看到我，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意外，随即耳根迅速泛红：
“苏晚？你怎么……”
“我来还书！”我抢着回答，声音因为紧张而比平时高了一点，努力维持着镇定，指了指书架，
“刚……刚放好。”
天呐，我居然结巴了！
她的目光带着一丝疑惑扫过我的脸，然后，像是某种直觉驱使，她的视线飞快地、极其自然地瞥了一眼她自己的书桌抽屉。那抽屉已经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被触碰过的痕迹。
“嗯。”她点了点头，没有多问，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但我清晰地看到，她坐下后，右手手指下意识地、非常轻微地触碰了一下那个抽屉的金属把手，指尖在上面停留了半秒，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不安与审视，随即又被她用惯常的平静掩盖了过去。
那个深紫色的盒子……
那个写着「林」字的泛黄信封……
她回避的“家里旧物”……
还有她此刻这细微却没能完全藏住的不安……
这些碎片在我脑海里疯狂盘旋，组合成了一个模糊的、关于“过去”的、带着沉重感的轮廓。
我知道，我可能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精心掩藏在“痴念”与笨拙之下，某个更深、更不为人知，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愿轻易面对的秘密领域。
但当一个秘密初露端倪，任何与之相关的风吹草动，都会在你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而突然闯入的“变量”，往往能打破僵局，让你窥见冰山之下更庞大的阴影。
自从那次未遂的“窥探”后，我和林砚的相处，表面上风平浪静，甚至因为每天固定的晨跑和偶尔的消息往来，显得更加“正常”了些。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变得更加留意她。
留意她偶尔望向窗外时，那双清冷眼眸里一闪而过的、我无法解读的情绪；
留意她回复关于“家”或“过去”的话题时，那微不可查的停顿和瞬间的紧绷；
留意她手指无意识摩挲书本边缘的小动作，似乎在借此寻求某种安定感。
那个深紫色的盒子，像潘多拉魔盒的倒影，悬在我对她认知的上空。我既害怕打开它可能释放的东西，又无法控制地被它所吸引。
这份暗涌的探究，在一个周五的下午，被一个意想不到的“变量”打破了。
放学铃声刚响，我正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教室门口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头发齐耳、眼睛亮晶晶的女生正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地往里看，脸上带着活泼又好奇的笑容。
“同学，你找谁？”靠近门口的人问。
“我找我姐姐！”女孩的声音清脆得像铃铛，
“高三的林砚学姐是在这个楼层吗？”
林砚？姐姐？
我的动作瞬间停住，目光牢牢锁定了那个女孩。她看起来十四五岁的样子，眉眼间……确实和林砚有几分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像一颗活力四射的小太阳。
“林砚学姐？她好像是文学部的，应该在活动室吧。”有人回答。
“谢谢啦！”女孩甜甜一笑，转身就要跑开。
鬼使神差地，我抓起书包，快步跟了出去。
“那个……同学，”我叫住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
“我也要去文学部，一起吧？”
女孩回过头，好奇地打量了我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毫无防备的灿烂笑容：
“好呀！谢谢你，学姐！”
去往文学部的路上，这个自称林燕的女孩像个快乐的小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你认识我姐姐呀？她是不是在学校里也超级闷、超级无聊？”林燕撇撇嘴，语气里带着妹妹特有的、亲昵的抱怨，
“在家里也是，整天对着书和本子，都不陪我玩。爸妈让她照顾我，她就只会问我‘作业写完了没’、‘有没有哪里不懂’。”
“照顾你？”
我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心头一动，想起了林砚那句“习惯了”。
“对呀！”林燕用力点头，仿佛找到了倾诉对象，
“爸妈工作忙，经常很晚回家，家里基本上就是姐姐管我。她做饭、检查我作业、催我睡觉……什么都要管，明明她自己也就比我大几岁嘛，干嘛总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一点都不可爱！”
女孩的话语里充满了孩子气的埋怨，但我却从中听出了一些别的东西。过早的懂事，被迫承担的责任，长姐如母的角色……
这是否就是她那份与年龄不符的“习惯”和疏离感的来源？
是否也是那张旧照片里，她独自站在角落的原因之一？
“不过……”林燕的语气忽然低落了一点，踢了踢脚下的石子，
“姐姐有时候也挺可怜的。”
我的心猛地一紧：“可怜？”
“嗯。”林燕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像在分享一个秘密，
“爸妈有时候会吵架，吵得很凶。每次他们吵架，姐姐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都不出来。有一次我偷偷扒门缝，看到她……好像在哭。”她顿了顿，小声补充，
“虽然她出来的时候，又会假装什么事都没有，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吵架……关在房间……偷偷哭泣……
这些词语像拼图一样，与我之前发现的碎片开始产生联系。那个深紫色的盒子里，装的会是与此相关的东西吗？那些“没用的”家里旧物？
“还有哦，”林燕似乎打开了话匣子，
“姐姐有一个很宝贝的紫色盒子，从来不让我碰。有一次我想偷偷看看，她发现后，第一次那么凶地吼我……”
她缩了缩脖子，似乎心有余悸。
深紫色盒子！
果然！它真实存在，而且对林砚而言，重要到不惜对最亲近的妹妹发脾气！
我还想再问些什么，但文学部已经到了。
林燕看到门口，立刻忘了刚才的话题，欢快地叫了一声“姐姐！”，像只小鸟一样扑了过去。
林砚正站在门口，似乎准备离开。看到林燕，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无奈、纵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表情。但当她看到林燕身后的我时，那表情瞬间凝固，被一丝慌乱取代。
“苏晚？你……你们……”她的目光在我和林燕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警惕和疑问。
“我在路上碰到林燕同学，就一起过来了。”
我连忙解释，心里却因为得知了新的信息而波涛汹涌。
林燕叽叽喳喳地说明来意，是妈妈让姐姐今晚早点回家吃饭之类的话。
林砚听着，点了点头，目光却始终带着一丝探究落在我身上。她似乎在判断，我到底从她妹妹这里听到了多少。
“学姐，那你快和妹妹回去吧。”我压下心中的万千思绪，朝她露出一个和平常无异的笑容，
“我先走了。”
转身离开的瞬间，我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一直追随着我，复杂难辨。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全是林燕的话和林砚最后那个眼神。
父母的争吵，被迫的早熟，隐藏的眼泪，那个不容触碰的紫色盒子，以及上面那个用力写下的「林」字……
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更沉重、更复杂的背景。我所认识的、那个会偷拍、会顺走我小物件、会因为被我抓包而脸红逃跑的“笨蛋砚”学姐，她的内心，或许远比我想象的要伤痕累累，也远比我想象的要坚韧。
我对她的感情，在好奇、好笑与纵容之上，似乎又增添了一层厚重的心疼，以及一股想要保护她、想要了解她全部的冲动。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是林砚发来的消息。
砚砚：「今天……林燕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奇怪的话？」
她果然在意。是在担心妹妹泄露了那个关于“家”的秘密吗？
我看着那条消息，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良久。
最终，我没有选择追问那个紫色盒子，也没有提及她父母的争吵。
我：「没有呀，她就是个很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一路上都在说学姐你有多照顾她呢。（笑脸）」
隔了几秒。
砚砚：「……哦。」
砚砚：「她的话，你不用太当真。」
我看着这句带着明显掩饰意味的话，心里酸酸软软的。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在试图把自己包裹起来，用冷漠伪装脆弱。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徘徊在边缘。我要让她知道，无论那扇门后藏着什么，我都愿意等在门口，或者，陪她一起面对。
我：「学姐。」
我：「不管别人说什么，我只相信我看到的你。」
我：「而我看到的林砚学姐，是一个虽然有点笨拙，但非常非常温柔，值得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人。」
消息发出去后，聊天框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没有“对方正在输入…”，没有回复。
我知道，她一定看到了。
我也能想象，屏幕那头的她，此刻会是怎样的心情——或许是不知所措的慌乱，或许是被人看穿脆弱的心惊，又或许……会有一点点，被理解的温暖？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从我发出那条消息的那一刻起，我和她之间那场始于“痴念、跟踪”的游戏，已经彻底改变了性质。
它不再只是好奇与纵容，而是掺杂了心疼、保护欲和更深刻情感的靠近。
夜色深沉。
而我，在等待一个不知是否会来的回应，也在等待，那扇关于她过往的门，或许在某一天，能为我轻轻开启一条缝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