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脆弱与情感的炽热，有时会同时降临。
当你在黑暗中看到一束光，哪怕它来自意想不到的地方，也会本能地想要抓住。」
十二月的天空，蓝得像一块被精心擦拭过的琉璃，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阳光透过教学楼巨大的玻璃窗，在走廊上切割出明晃晃的光块，空气中漂浮着粉笔灰和青春特有的、略带躁动的气息。
我刚刚从校医室走出来，指尖捏着一张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重的纸。
常规体检报告。
前面的各项指标都打着代表正常的勾，像一排整齐的小标兵。唯有最后一行，用醒目的红色字体标注着一行小字：
「骨密度检测值略低于同龄人平均水平，建议至专科医院进一步检查，排除继发性因素。」
「略低于」、「进一步检查」、「排除继发性因素」。
这些冰冷的、带着医学特有疏离感的词语，像几根细小的冰锥，悄无声息地刺破了我努力维持的、名为“正常”的薄冰。
“苏晚，结果怎么样？没事吧？”
同桌从后面追上来，搂住我的肩膀，语气带着真诚的关切。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将报告单对折，再对折，迅速塞进了校服外套的内侧口袋，仿佛那样就能将那个令人不安的暗示也一并隐藏起来。转过身时，脸上已经自动挂上了那个被大家所熟悉的、元气满满的「小太阳」笑容。
“没事啦！”我的声音听起来轻快得甚至有些夸张，
“就是医生说有点缺钙，让我多晒太阳，多喝牛奶，别总在室内窝着。”
“我就说嘛！”同桌立刻松了口气，用力拍了拍我的背，
“看你活蹦乱跳的，怎么可能有问题！走走走，小卖部新到了一批酸奶，我请客，给你补钙！”
我笑着被她拉走，嘴里附和着关于酸奶口味的选择，心里的某个角落却在下沉。
只有我自己知道，最近晨跑时越来越容易感到的、从骨头缝里透出的疲惫感；夜里偶尔袭来的、位置不固定的隐痛；以及无论穿多少，似乎总是无法驱散的手脚冰凉。
我一直告诉自己，是学习太累没休息好，是季节转换的不适应……用无数个看似合理的借口，小心翼翼地掩盖着内心深处那丝隐约的不安。
可现在，这张盖着学校公章的白纸黑字，像一个小小的、却无法忽视的证据，正在无声地质疑着我所有的自我安慰。
下午的课，我有些心神不宁。讲台上老师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水幕，模糊而遥远。我的目光时不时地飘向窗外，看着天空中缓慢移动的云朵，心里乱糟糟的。
如果真的……如果真的不是简单的缺钙呢？
如果那个“继发性因素”，指向的是某个更麻烦、更可怕的词语呢？
我还能像现在这样，每天清晨在跑道上追逐自己的影子，午后在阳光下悠闲地看书，期待着明天、后天、以及无数个未来的日子吗？
“活着……好像也并不是一件永远理所当然的事情啊。”
这个带着些许灰暗色彩的念头，像水底的暗礁，猝不及防地浮现在脑海里，让我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惊。
放学铃声响起，我几乎是随着人流本能地挪出了教室。
没有去操场进行雷打不动的放松活动，也没有去图书馆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我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片被秋风卷起的落叶，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学校附近那家市立医院的后门。
妈妈发来消息，说晚上要临时加班，让我自己解决晚饭。我站在医院侧门那条安静的、种满了梧桐树的小路上，看着眼前这栋白色的、象征着生命与脆弱交织的建筑。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秋天落叶腐败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心绪复杂的气息。
进出的人们脸上带着各种表情：焦急的、疲惫的、麻木的、偶尔也有如释重负的。
生命在这里被量化成各种指标和报告，显得如此具体，又如此不堪一击。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体检单，那张纸的边缘似乎变得有些烫手。一种莫名的、对于未知的恐慌，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勒得我有些呼吸不畅。
就在我被自己的负面情绪慢慢包裹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在不远处另一棵更为粗壮的梧桐树下，捕捉到了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却又意外地让我感到一丝“果然如此”的身影。
素色校服大衣，精致的细框眼镜，清瘦高挑的身姿。
是林砚。
她背对着我，正微微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的手机。秋日的微风拂过，撩动她额前几缕墨色的发丝，她却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怎么会在这里？也是身体不舒服，来医院检查吗？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没有立刻上前。一种奇怪的直觉让我选择了暂时隐匿在树干的阴影里。
她的状态……很不对劲。
那不是平时在图书馆偶遇时，那种带着距离感的清冷；也不是偷拍被我撞破时，那种惊慌失措的羞窘。
而是一种……更加私密的、近乎痴迷的专注。
我甚至看到她的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然后，一声极其轻微、却因为周遭环境的安静而显得格外清晰的、带着满足和赞叹意味的吸气声，飘进了我的耳朵——
“斯哈……”
她在看什么？能让她看得如此投入，甚至发出这样……可爱的声音？
心脏在胸腔里鼓噪起来，推动着我，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又靠近了几步。从这个角度，借着屏幕的反光，我能勉强辨认出那是一个照片界面。
照片上的人……
那跳跃的、充满活力的身影……
那笑得毫无阴霾、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郁的灿烂笑脸……
分明就是上次运动会时，在跳绳比赛中挥洒汗水的我！
她居然……在这里，在这种地方，对着我比赛时的照片，看得如此如痴如醉，还发出了那种像是品尝到什么绝世美味般的叹息！
一瞬间，之前所有的疑团——晨跑时那道如影随形、不远不近的注视；
梧桐树下那次因为屏幕反光而狼狈败露的偷拍；
莫名消失又在她课本里安然出现的樱花书签；
甚至是我无意间掉落、最终出现在她抽屉里的那根浅粉色发绳……
所有线索在此刻串联成一条清晰的线，直指眼前这个看似清冷疏离的学姐，那个隐藏在“霜砚”外壳之下，笨拙又执着的秘密。
震惊吗？有的。
反感吗？也许吧。
被侵犯隐私的不快吗？也有一点点。
但更多的，是一种如同涨潮般汹涌而来的、极其复杂的悸动。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角落，有这样一个人，如此小心翼翼、却又如此坚持不懈地，将目光投注在我身上。
原来，我那些平凡琐碎、甚至有些傻气的日常瞬间，在另一个人的眼里，竟然是值得被如此珍视、反复观摩的瑰宝。
那张揣在口袋里的、轻飘飘的体检单所带来的沉重阴霾，在这一刻，仿佛被这道突如其来、炽热到有些笨拙的注视，撕开了一道口子，透进了一丝光亮。
至少，在这个广袤而有时令人不安的世界里，有一个人，如此鲜明而固执地在意着我。
或许是我的目光太过专注，或许是她终于从那份痴迷中短暂回神。林砚学姐猛地察觉到了什么，她惊慌失措地回头——
“啪嗒！”
那部承载了她无数秘密的手机，从她因极度紧张而颤抖的手中滑落，屏幕朝下，重重地磕在铺满落叶的水泥地上。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我几乎能读懂她脸上那一瞬间掠过的所有情绪：震惊、恐慌、极致的羞耻，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社会性死亡”般的崩溃。
她的脸色在刹那间血色尽褪，变得惨白，随即又猛地涌上羞窘的潮红，迅速蔓延至耳根和脖颈。
她张着嘴，像离水的鱼，却发不出任何音节，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此刻写满了“彻底暴露”、“无法挽回”、“会被讨厌”的绝望。
她僵在原地，连弯腰去捡手机的勇气都丧失了，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烙铁。
我看着地上那部命运多舛的手机，看着屏幕里那个被定格下来的、活力四射的自己，再看向眼前这个慌乱得快要晕厥过去、与平时判若两人的学姐，心里最后那一丝因为被偷拍而产生的不快，也奇异地烟消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荒谬、好笑，以及……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心软与平静。
这位学姐啊……还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呢。
我走上前，在她惊恐万分的目光中，弯腰捡起了那部手机。屏幕依旧亮着，那张我被放大特写的笑脸，毫无保留地映入眼帘。
她的呼吸在我捡起手机的瞬间几乎停止了。
我拿着手机，走到她面前。
她像是被我的动作惊醒，猛地向后缩了一下，眼神躲闪，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和浓重的哭腔，语无伦次地开始道歉：
“对、对不起！苏晚……我、我不是……我不是故意要……我真的……对不起！”
她反复说着对不起，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仿佛下一秒就要决堤。
风卷起地上的梧桐落叶，在我们脚边盘旋飞舞。
我看着她这副可怜兮兮、仿佛世界末日降临的模样，看着她因为极度紧张而泛红的眼眶，再感受着口袋里那张体检单的存在，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流星，猛地照亮了我的脑海。
或许……
或许我们可以……
这个有着“轻度变态”式痴迷的学姐，和这个可能身体出了点问题、对未来开始感到不确定的我。
反正前路未知，光阴或许并不似想象中那般漫长，为什么不勇敢一点，抓住眼前这份炽热到烫手、笨拙得可爱的“在意”呢？
我朝她走近一步，在她惊恐又茫然的目光中，轻轻拽住了她冰凉的校服袖口，仰起脸，努力挤出一个或许比照片里还要灿烂、却带着只有自己知道的复杂心情的笑容，用那被很多人说带着糯音、此刻却异常清晰的语调问道：
“林学姐？你也来体检吗？”
微顿一下，我深吸一口气，注视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问出了那个足以改变我们之间一切的问题：
“学姐……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
林砚学姐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喜欢？她问我是不是很喜欢她？」
「她没有问我为什么要偷拍她，没有骂我变态，没有说要告诉老师……她竟然问我是不是喜欢她？」
她的脸颊烫得惊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张着嘴，像个傻子一样看着我，眼睛瞪得溜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见她半天不说话，只是傻乎乎地看着我，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学姐？”我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你要是再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啦。"
她终于回过神来，猛地低下头，看着我拽着她袖口的那只手，又飞快地抬起头，对上我含笑的眼睛。
“我、我……”
她结结巴巴地，终于挤出了几个字，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对！我喜欢你！非常喜欢！”
说完这句话，她像是用光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都虚脱了一样。她索性破罐子破摔，把所有的顾虑都抛到了脑后，大声说道：
"我知道偷拍你不对，我知道这很变态，我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可是我控制不住！我就是忍不住想看到你，想记录下你的样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说得眼泪都涌了上来，视线变得模糊。她害怕看到我失望的表情，再次低下头，声音带着哭腔：
"我知道我这样很恶心，你肯定很讨厌我吧……对不起……"
说完，她用力想挣开我的手，转身逃离这个让她无地自容的地方。
但是，我没有松开手，反而拽得更紧了一些。
她愣了一下，停下了挣扎，疑惑地抬起头。
我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的厌恶和嫌弃，反而充满了温柔和认真。我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用一种极其认真的语气，对她说道：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学姐。"
她愣住了。
“你不觉得我是个变态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
我笑了，像雨后的彩虹，绚烂而温暖。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没有哦，人的欲望本就是不能让别人窥探的吧。”
“诶……”
她彻底懵了，完全跟不上我的思路。
就在她还在消化我这句话的意思时，我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用一种带着些许羞涩，却又无比坚定的语气，说出了让她让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
“学姐，”我的脸颊也微微泛红，眼神却无比认真，
“那我们交往吧！”
"诶……诶诶诶诶！"
她彻底石化了。
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自己"嗡嗡"的耳鸣声和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
「交往？我、我要和她交往？」
她呆呆地看着我，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踮起脚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像摸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
“好啦，学姐，别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嘛。我是认真的。”
她的手掌软软的，带着淡淡的馨香，摸在头上很舒服。那股温暖的触感，让她混乱的大脑终于稍微清醒了一点。
她看着我近在咫尺的笑脸，看着我那双清澈见底、充满了真诚的眼睛，就算这真的是幻觉，就算下一秒她就会从这个美梦里醒来，她也认了。
因为，这一刻的幸福，实在是太真实了。
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然后，鼓起了毕生的勇气，看着我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颤抖，但却无比坚定。
我看到她点头，笑得更加灿烂了。我松开拽着她袖口的手，转而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大，因为紧张而有些冰凉，却在微微发抖。
“太好了！”我兴奋地说道，像个得到了心爱糖果的孩子，
“那从今天起，林砚学姐就是我的女朋友啦！”
“嗯！”她用力点头，自己的嘴角却快要咧到耳根了。
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紧握的手上，温暖而耀眼。春樱的花瓣依旧在飘落，落在我们的头发上、肩膀上，像是在为我们祝福。
我偷偷看了一眼林砚学姐，她正低头看着我们交握的手，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美得像一幅画。
我的心脏又开始"砰砰"直跳，不过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恐慌和不安，而是因为满满的幸福和喜悦。
虽然我知道，我这个可能存在的健康问题还没有解决，但好像……因为身边这个人的存在，连带着对未来的不确定性，都变得不再那么可怕了。
但无论未来如何，我都要好好珍惜眼前的这份温暖。
因为，从今天起，她是我的女朋友了。
我的……看似清冷实则笨拙得可爱的学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