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雪一般的灰烬从天空纷纷落下，艾辛睁开眼，满眼尽是乌黑的黑云和飞扬的尘土。
艾辛在弹坑底挣扎着起身，眩晕感像潮水般裹住他，方才还在身边喘息的队友，早已没了踪影。他拄着剑勉强稳住身形，环视四周，接连不断的喊杀声和爆炸声如同噩梦一般在耳边回荡不息。艾辛迅速调整好自己的姿态，根据他的观察和经验，他刚刚应该是被敌方魔导师的轰击术式命中了，自己及时在身体表面聚集斗气，提升防御，同时运用自己所学的武技学派技能抗住了爆炸，不过他身边那些和他一起冲锋陷阵的战友就没有他那么厉害了，他们只不过是从农村城市中临时抽调出来的普通人，只不过是穿上了护甲，拿上了武器的普通人而已。
他们不像艾辛，并不是专业的战士，没有学习过相应的技能，自然也就没有防范这种攻击的手段。艾辛跟他们并不相熟，只不过是恰好分配在一起，共同冲锋而已，他对这些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情，可亲眼见鲜活的人瞬间被爆炸挫骨扬灰，还是忍不住心头一沉。
这些人有些人是为了守护家人，主动站上战场的年轻人，也有不情不愿，被强行拖上战场的人，不管他们来到战场的动机如何，上一秒他们还是活生生的人，上一秒还能听见的呼吸声，下一秒就成了灰烬里的沉默。他用力闭了闭眼，把那副残酷画面从脑子里赶出去，目光重新落在战场——活着的人都在拼杀，没人顾得上他。散漫灰烬的昏黄天空下，巨龙正向着艾辛俯冲而下，艾辛连忙举起手臂护住自己的脸，但是想象中扑面而来的龙炎并没有如期而至，巨龙像是把他当做自己人一样，掠过了他，焚烧着他背后的士兵。
昏黄的天空飘着灰烬，一只巨龙突然朝着他俯冲下来。艾辛下意识抬臂护脸，预想中的灼热龙炎却没落下，巨龙竟像认他做了同类，擦着他的肩膀掠过，转头就把火焰喷向了他身后的士兵。不对，龙明明是魔王军的！疑惑还没散开，地面突然剧烈震动，万人冲锋的脚步声从背后涌来，艾辛急忙举剑戒备，可潮水般的魔王军只是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连碰都没碰他一下。
就在他满脑子困惑时，一个声音突然叫住了他。他猛地转头，心脏瞬间揪紧——对面站着的，是和他一模一样的人，不，那根本就是他自己，正用他的声音发问：“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这眼前的一切？”
“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为了你自己。”
话音刚落，艾辛突然觉得手心发烫，低头一看，鲜血正从掌心不断渗出，顺着剑柄往下滴。他慌了，想把剑扔掉，可那剑像长在了手上，怎么甩都甩不掉。
“魔王，你才是魔王。”
不知是谁的声音在耳边响着，艾辛踉跄着后退，目光落在脚边的水坑里。水面晃了晃，映出的不是他熟悉的脸，而是那张刻在所有士兵心底，狰狞又冰冷的——魔王的脸。
“不，不对！”
艾辛猛然从床铺上坐起，浑身像被冰水浇透，冷汗浸透了衣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梦中的画面还在眼前翻涌——又是那片战场，那个他拼尽全力想要逃离的地方。逃避许久的回忆，终究成了甩不掉的噩梦，死死缠咬着他。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目光扫过周围晃动的车厢，确认自己仍在行驶的机车上，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
“哟，小勇者醒了？又做噩梦了？”
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艾尔莎单手握着方向盘，指尖轻轻敲打着黄铜扶手，驾驶着鲸油机车在颠簸的路面上前行，语气里带着几分有意无意的调侃。艾辛下意识摇了摇头，想否认这份打趣。
“没有，只不过是一些其他的事情。”
“真的吗？”艾尔莎扶稳方向盘，缓缓从驾驶座转过身，眉梢挑着一丝“看穿一切”的无趣，目光落在他汗湿的衣领上，“你刚才喊的声音，我听得一清二楚。又梦到过去了，对吧？那段在战场上的时光。”
艾辛沉默了片刻，终究没再掩饰，“是的，我又梦到战场了。”尽管艾辛自己不太想承认，但是毕竟自己已经被艾尔莎看穿了。“如果有可能，我真的不太想再度让世界陷入战乱中。”
这话刚落，艾尔莎忽然低笑出声，转回头重新盯着前方的路。路面坑洼不平，鲸油机车一路颠颠簸簸，像极了艾辛此刻的心境。刚被噩梦搅乱思绪，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下所做的一切，到底还对不对。
“就我认识的你，可没这么脆弱。”艾尔莎的声音透过引擎的低吼传来，“别跟我说你得了PTSD，在战场上待了几十年，真有心理问题，早该熬过来了。”
“我不是怕战争。”艾辛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微微泛白，“我是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到底正不正确——我怕我选了错的路，把整个世界都拖回战乱里，是不是太自私了？所有人好不容易才过上安稳日子，可现在，我却……”
“哪有那么多正不正确。”艾尔莎打断他，语气骤然变得利落，“战争也好，和平也罢，都只是让世界变更好的手段。只要能让大部分人过得好，就算是永恒的战争，又有什么关系？”她顿了顿，侧过脸看了艾辛一眼，眼神里少了几分调侃，多了些认真，“你要是怕别人说闲话，我跟你保证，没人有这个资格。是你结束了上一场战争，你最有资格质疑眼前的一切，质疑这狗屎一样的生活，也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再掀起一场战争。只有你有这个资格。”
说到这里，艾尔莎踩下刹车，机车缓缓减速。“费劲巴力走到现在，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你觉得这就正确了？过来，该你开了，我要歇会儿。”
艾辛站起身，伸手轻轻拍了拍艾尔莎的后背。她起身让出驾驶座，走到车厢角落的桌子旁坐下，指尖搭在桌沿上闭目养神。艾辛握住黄铜方向盘，冰凉的金属触感恰好贴合手掌，引擎发出低沉的低吼，震得指尖发麻。他从没开过鲸油机车，可指尖触碰操控杆的瞬间，竟莫名生出熟悉感，不过片刻，就摸透了这辆车的脾气，缓缓踩下油门，机车重新驶向前方的旷野。
“我只是害怕毁了别人来之不易的幸福，变得跟魔王一样了。”
艾辛的声音混着机车的轰鸣，轻得快被风吹散。窗外的荒草、矮树飞快往后退，坑洼的土路把车身颠得不停晃，连掌心下的黄铜方向盘都在微微震颤。艾尔莎听见了艾辛的回答，冷哼了一声，不满的挥了挥手。
“毁了谁的幸福？先问问你自己——你幸福吗？这个时代的幸福轮得到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吗？搞笑！你多动动脑子想想，别被那少部分人虚情假意的表演蒙蔽了！还有，如果你真的成了魔王，”她往前凑了凑，翠色的眼眸里满是直白的吐槽。艾尔莎吐着舌头，把头歪向一边，用手抹了抹脖子，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补充道，“放心，你的老朋友们会来教训你。”
“那我就放心了。”
机车排气管喷出的黑烟，在身后拖成一道灰黑色的长尾巴，裹着鲸油特有的味道飘向天际。这辆车是艾尔莎在组装厂挑了整整一下午的宝贝——体积够大，里侧摆着小床、灶台，活像个移动的小房子，速度也比老马车快上不少，是眼下最抢手的款式，就是价格贵得吓人。正常来说，他们从代理商那里拿到钥匙才能启动这辆车，不过艾尔莎把控制车辆的主板给拆了下来，用万能接线器改变了排线，所以偷来的这辆车就不需要钥匙就能启动。
“怎么样？开着有没点‘驾驭钢铁’的感觉？”艾尔莎凑到驾驶座旁，戳了戳方向盘的金属纹路。
“还行。”艾辛目光落在前方的路，语气实在，“但我还是更喜欢马。”
“哎？”艾尔莎眨了眨眼，一脸诧异，“我听人说机械是男人的浪漫啊，怎么到你这，还比不过四条腿的牲口？”
“不是比不过。”艾辛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金属，“是马更可靠——战后我就没碰过这些机械，总摸不透它们的脾气。牲口通人性，当年在战场上，我的马还救过我一命；可这些铁疙瘩，真出了问题，只会冷冰冰地抛锚。”
“你还是这副古板样子……对了，说起坐骑，我倒想起件事。”艾尔莎撑着座椅起身，走到小灶台边倒了两杯热茶，指尖捏着杯耳小口啜饮，另一只手把剩下的杯子往艾辛那边递，“你还记得‘御蝉者’不？就是跟我们同世代的那个小队队长。”
艾辛腾出一只手接过来，温热的杯壁贴着手心，另一只手始终没松开黄铜方向盘，目光仍落在前方的土路：“记得，恩希尔。他怎么了？”
恩希尔是和艾辛他们同样著名的冒险者小队的队长，以能够驾驭能够飞行天空的疾风蝉而闻名，此人极为擅长侦查，为对抗魔王军的情报工作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然而尽管贡献非凡，此人的功绩在战后还是被抹去了，没有在历史书上出现过。
“死了。”艾尔莎的声音轻了些，茶水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而且不止他，我这阵子打听消息，不少当年的冒险者小队，都有人莫名出事，死法五花八门的，看着就蹊跷。”
“所以你是在怀疑贵族们在不断暗杀我们的同僚，过去的英雄。”
“总算没笨到底。”艾尔莎喝了口茶，把空杯往桌上一放，发出清脆的响声。车轮碾过路面的碎石，“吱呀”声混着机车的轰鸣，在车厢里撞出沉闷的回响。明明战争都结束好几年了，路还是这副坑坑洼洼的土路。
“是的，而且我还担心，我们的老朋友们，会不会遭到毒手，尤其是贵族们得知我们叛乱后。我觉得他们很可能会这样做。”
艾辛没再说话，只是缓缓踩下了油门。机车的引擎发出更沉的低吼，排气管的黑烟拖得更长，在身后的土路上烙下一道急促的痕迹。
“那我们得加快速度。”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坚定，握着方向盘的手稳得没再晃一下，“必须赶在他们动手之前，找到老朋友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