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乐蒂的靴跟叩击着教堂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回声在空旷的殿堂里轻轻漾开。
这条路她走了不下数十次，从前总是跟在乔苏娜身后，脚步声叠在一起，温暖又踏实。
她总是仰头望着高耸的穹顶，觉得这辉煌的建筑里藏着无尽的肃穆，每一根雕花廊柱、每一块拼接的彩窗，都让她心生纯粹的钦佩。
穹顶之上，数十盏水晶灯尽数点亮，切割完美的水晶折射出万千道圣光，如银河倾泻，将整个殿堂照得亮如白昼。
光线穿透两侧巨大的彩绘玻璃窗，那些描绘着创世神话与圣徒事迹的图案，在灯光的浸润下褪去了往日的沉静。
教堂深处弥漫着一层极淡的薄雾，将那些光影都晕染得朦胧不清，唯有圣光穿透薄雾，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斑，宛若神迹降临，神圣得让人不敢大声呼吸。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百合花香与雪松熏香，混合着贵族们身上昂贵的香水味。
“佩乐蒂小姐？！”
她循声回头，只见一位身着酒红色丝绒长裙的贵妇人正捂着胸口，眼眶泛红地看着她，珍珠耳坠在圣光下微微晃动，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真的是您！您就是那位在宴会上拯救了我生命的英雄！”
这声惊呼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湖，瞬间打破了教堂的静谧。
周围正在祷告或低语的贵族们纷纷侧目，原本松散的人群渐渐聚拢过来。
他们身着华服，天鹅绒的衣料泛着柔和的光泽，领口袖口缀着珍珠，宝石与银线刺绣，行走间裙摆扫过地面，无声却尽显华贵。
“佩乐蒂小姐，我由衷感谢您的付出。若不是您及时发现了那批被诅咒的食物，我的孩子恐怕早已遭遇不测。”
“佩乐蒂小姐当真是年轻有为。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敏锐的观察力与过人的胆识，既能识破阴谋，又能以圣光安抚人心，将来必定是名震一方的圣徒。”
周围的贵族们纷纷附和，赞美之声此起彼伏。
“感谢佩乐蒂小姐的付出，不知您近日是否有时间？我想在家中设宴，当面答谢您的救命之恩。”
佩乐蒂站在人群中央，看着眼前一张张恭敬的面容，感受着那些不加掩饰的崇敬目光，只觉得一阵刺骨的讽刺。
他们感谢佩乐蒂阻止了暴食教会的阴谋，却对自己双手沾满的鲜血视而不见；他们赞颂她的圣光之心，却默许乔乐迪伯爵将无辜者的骸骨堆成山；他们敬畏她的牧师身份，却忘了教会卷宗里那些被刻意抹去的失踪记录。
正是眼前这些人，与教会串通一气，用权势践踏生命，如今却对着她这个魔女顶礼膜拜。
圣光透过彩窗落在她身上，将她的衣角染成温暖的金色，可这光芒却照不进贵族们贪婪的心底，也洗不掉那些骸骨上的冤屈。
周围的薄雾轻轻流动，那些神话人物的影子在她身后晃动，仿佛在无声地嘲讽：所谓神圣，不过是权贵们粉饰罪恶的假面；所谓信仰，不过是他们趋利避害的工具。
没有任何一个人质疑她挂名牧师的身份，曾经想反对她的人，如今崇拜达到顶峰。
他们歌颂着拯救了“无辜者”的英雄，却忘了自己才是真正的刽子手；他们沐浴在圣光之下祷告，祈求神明的庇护，却连身边同类的生命都不屑一顾。
佩乐蒂微微垂眸，看着自己白皙的指尖——正是这双手，不久前还触碰过那些冰冷的骸骨，如今却被这些凶手奉为圣手。
教堂的神圣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却也讽刺到了极致，笼罩着每一个道貌岸然的灵魂，也笼罩着这位年轻的牧师，让她在这片虚伪的圣光中，近乎窒息。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仿佛千斤重担砸在她的身上。
教宗的房间在三楼，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哪里的，只知道自己来到那扇门前时，门先一步打开。
“你来了。”话音落下，身后的门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你就是教宗？”她本以为会见到一个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掌权者，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朴素得近乎寒酸的老人。
佩乐蒂手中散发着微弱的荧光，勉强照出他的身影。
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披着一件破布一样的衣服，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到扔进人群里就会彻底消失的普通老头。
“是我。”老人缓缓坐下，示意她们找个位置坐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平静地说，“你看上去很愤怒。”
“愤怒？”佩乐蒂本以为自己心里更多的是怨恨。
是啊，她愤怒，愤怒这些人颠倒黑白，愤怒罪恶被神圣掩盖，愤怒无辜者含冤而死却无人问津。
“是啊，愤怒，这样的神情我再熟悉不过。”
佩乐蒂没有坐下，她站在原地，指尖微微蜷缩，触碰到一只小手，“你是圣光教会最高统治者，也是人类历史上活着的传奇。我有一个问题。”
“你说。”教宗眯起眼睛，似乎看穿了佩乐蒂心中所想。
少女沉默片刻，漆黑的房间里落针可闻。
“人类，还有存续的可能吗？”
“有。”
“为什么？”佩乐蒂不解地看着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残害自己的同胞，为了利益不择手段，肆意屠戮外族仅仅只是为了无所谓的欢愉。因种族、地域、观念差异划分阵营，产生偏见、对立甚至暴力，为利益侵占他人资源，阶层压迫、贫富分化、强权霸凌，对同类的苦难漠视，甚至嘲笑践踏，为了自己的利益能够毫不犹豫地残害同胞，甚至视为工具。”
她越说越激动，心底的愤怒与失望尽数倾泻而出：“这样的种族，充满了贪婪、自私、残忍，真的还有希望吗？我看到的都是罪恶，都是虚伪，看不到一丝值得存续的理由。”
教宗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直到她说完，情绪稍稍平复，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因为我是人类。”
听到这句话，佩乐蒂不由得愣住了，她怔怔地看着教宗，完全没有想到这位传奇教宗居然会给出这样的回答。这简单的五个字，既没有宏大的辩解，也没有深刻的道理，却让她心头一震。
“即便……你会被当做窃取利益的工具？”
凯尔笛墨兹点点头。
“你有很多疑问，暴食教会，圣光教会，贵族，家族，魔女，兽族，精灵族，血族，神明。”
“这些东西在你心里混作一团，你已经分不清了。”
“但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这就足够了。”
“嗯，这很好。你想知道人类存在的意义，孩子，没有任何一个东西的存在是毫无意义的，人类也是一样。”
“你认为现在的人类是错误的，但你不知道，这份错误是人类之所以能延续至今的基石，如果没有这些“错误”，人类根本不可能延续至今。”
“人类的“错误”很多人都心知，但在这片大地上，我们别无选择。”
佩乐蒂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
她看着眼前这位朴素的老人，忽然明白，或许真正的神圣，从来不是完美无缺，而是在看清了人类的所有罪恶与不堪后，依然选择坚守，依然相信希望。
但在这个世界上，人是如此轻贱渺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