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七月过半的时节,蝉鸣像是要把天空撕开一道道无形的口子。在近几年记忆里最凶恶的夏天,我遇见了她——那个全身缠绕着“漆黑”的少女。
阳光早已超越了“炎热”的范畴,更接近一种物理性的压迫。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的蜃气,视野里的景物都在微微晃动,仿佛整个世界随时会融化、滴落。骑着我那辆吱呀作响的自行车,漫无目的地在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的小县城里穿行。这种行为,与其说是怀有某种明确的目的,不如说是一种固执的、近乎仪式性的游荡。
白色的衬衫早已彻底投降,湿漉漉地黏在背上。汗水并非渗出,而是如同有了实体,一颗颗、一串串地从额头滚落,砸在滚烫的车把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随即蒸发。或许有人会问,在逼近四十度地狱门槛的天气里,为何要做这种堪比自虐的行径?
答案简单到有些可笑——我在寻找一个幻影。
一个记忆中,背着标志性黑色书包、扎着双马尾的幻影。明明已经当着我和徐望舒的眼前消失了,但我却还是抱着某种幻想。
从烈日当空的正午,到阳光开始略显疲态的下午,我一无所获。就在内心的焦躁几乎要被身体的疲惫彻底淹没,准备放弃这愚蠢行为的那一刻——
突然。
视野的角落,毫无征兆地切入了一抹异样。
是黑色。一种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的“黑”。
我下意识地用手背抹开几乎要糊住眼睛的汗水,试图聚焦。然后,终于看清了。
那是一个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拥有一头仿佛深夜本身的乌黑短发。身上是一袭设计简洁、却黑得无比纯粹的连衣裙。甚至,连她望向我的那双瞳孔,也是深不见底的黑色。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概括她给人的第一印象,那就是——
“漆黑”。
一个由“漆黑”这一概念本身所构筑而成的少女。
她就那样,唐突地、安静地,伫立在马路正中央,距离我大约十米的位置。我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骑到了人影稀疏的城郊。是了,在这种能把人烤熟的天气里,除了我这种抱有执念的傻瓜,谁会出门呢?此刻,这片被热浪包裹的空间里,存在的“生物”,似乎只有我,以及她。
心脏没来由地一紧。
双手不自觉地用力,紧紧攥住了自行车的车把,金属的触感因汗水而有些湿滑。
这种登场方式……通常可不是人类会采用的戏码。更常见于那些游走于常识边缘的、被称之为“怪异”的存在。
而就在这时,那位漆黑的少女,将视线精准地投注在我身上,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那是一个平静得不可思议的微笑。
然后,她用一种与这灼热环境格格不入的、清泉般温柔的声音开口说道:
“好久不见。”
我愣住了。
“……唉?”
傍晚。
将夏日残留的暑气连同自来水一起冲进下水道后,我换上干净的T恤和短裤。对那两个正在为电视遥控器所有权而展开小型局部战争的妹妹们,下达了“不许超过十点睡觉”的,大概率会被无视的指令后,我跨上自行车,向着徐望舒家的方向骑去。
今晚是约定的,一起与暑假作业——特别是那些张牙舞爪的数学公式——搏斗的时间。
将我那辆饱经风霜的自行车稳妥地停在她家院门外,抬手敲了敲那扇熟悉的门。咚咚咚——脚步声立刻从二楼响起,如同计算好了节拍,嗒、嗒、嗒地沿着楼梯下行,最终停驻在门板之后。
门开了。
徐望舒就站在那里。
纯白色的无袖衬衫,像是将月光裁剪而成,勾勒出清爽的线条。下半身则是一条被利落裁剪到大腿中段的牛仔裤,露出健康而修长的腿部曲线。标志性的高马尾一如既往,如同她本人一样,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感。
我不禁有些失神。
交往以来,这似乎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居家装扮。该怎么说呢?这种毫不刻意、甚至带着些许随意的美感,其破坏力远超我的想象。非要打个比方的话,其威力足以让某些依靠精密医美技术和昂贵化妆品维系存在的所谓女明星,显得如同粗糙的仿制品。这是一种天然去雕饰的、近乎“规则”级别的美丽。
“林同学,站在门口看什么呢?那么入迷。”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带着惯有的微凉质感,但嘴角那抹几乎无法捕捉的上扬弧度,像投入静湖的一颗微小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涟漪。
“额...欣赏我漂亮的女朋友?”这句话几乎是不经大脑,顺着生物本能脱口而出。
“嗯哼,”她鼻腔里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短促音阶,脸上的笑意并未减退,反而像滴入清水的墨迹,有微微晕开的趋势,“我怎么不知道林同学居然还是如此油嘴滑舌的男人呢。”
说完,她毫不留恋地转身,留给我一个潇洒的背影,只有一句话飘了过来:
“如果林同学还想进来的话,记得把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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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战场转移。
我坐在徐望舒对面,摊开的暑假作业上,那些数学符号和公式扭曲着,像一堆无意义的咒文。我的视线穿透了纸面,穿透了木质茶几,甚至穿透了地板,回到了今天下午,回到了那条被烈日炙烤得近乎虚幻的城郊马路,回到了那个全身缠绕着“漆黑”的少女面前。
“林同学,是有什么题目难住你了么?”
徐望舒的声音像一把精准的解剖刀,切断了我的思绪缆绳。她停下了手中疾书的笔,带着探寻的目光看了过来。
我抬起头,视线本能地聚焦于她的双眼——那是清澈的、理性的棕色。如同秋日沉稳的泥土。对,棕色。人类的瞳孔,应该是这样的颜色。那个少女……果然是“那边”的存在吧。绝对的黑,那是属于妖怪、怪异,或者别的什么非人物种的领域。
“不是作业的问题,”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仿佛那里沾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是我今天下午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人?或许她不能算人吧。”
“又遇见哪些东西了?没事吧?”徐望舒闻言,也放下了笔,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该说是警惕,还是关切?或许兼而有之。
“她倒是没有对我做什么,只是和我说了一些话。”
“一些话?”她微微挑眉,“她是林同学的旧识吗?”
“当然没有!”我立刻否认,“你也知道的,我知晓‘它们’存在的时间线,比你要晚得多。怎么可能会有那种旧识呢。”在这条时间轴上,我确实是个后来者。
“那她,长的是什么样子,很吓人吗?”徐望舒追问,语气平静,像是在收集情报。
“那倒没有,”我努力回忆着那个身影,“相反,其实还挺可爱的,说实话。大约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女生,穿着黑色的连衣裙……”
“唉!”
话音未落,我的喉咙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
视觉信号延迟了片刻才传入大脑——不知何时,徐望舒已经重新握起了那支原本安静躺在桌上的圆珠笔,并且以超越我反应神经的速度,将笔尖精准地抵在了我的喉结上。
徐望舒微微眯起眼睛,那双棕色的瞳孔里,此刻翻涌着毫不掩饰的、冰冷彻骨的杀意。
“也就是说林同学,你,出轨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你还记得我们交往的那天,我和你说了什么吧!”
笔尖传来的压力微微增加。
“记得!当然记得!我要是出轨的话会被你大卸八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同时以最快的速度举起双手,做出最标准的投降姿势,试图用全身的肢体语言来表达我的诚意与清白,“不过,我真的没有出轨!恰好只是遇见了她而已!”
空气仿佛凝固了。圆珠笔的笔尖,与我的喉结,进行着沉默而危险的对话。
“哦?恰好?”望舒微微偏头,马尾辫随之轻轻晃动。她并没有收回圆珠笔,那锐利的笔尖依旧稳稳地指着我的喉结,仿佛随时能化身判官笔,给我的气管来个贯穿伤。“在一个酷热难当、人迹罕至的城郊,‘恰好’遇见一位全身漆黑、自称与你相识、并且在你口中‘还挺可爱’的陌生少女?林同学,你觉得这个‘恰好’的概率,需要用哪条数学公式来计算?”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作业题,但内容却犀利得让我头皮发麻。
“这根本不是概率问题!是‘怪异’问题啊!”我急忙辩解,“你也知道,那些‘家伙’的出现方式从来就不讲基本法!她就是‘突然’出现在马路中间的,像游戏里刷新怪物一样!而且,‘好久不见’什么的,我根本毫无头绪!我发誓,我的记忆里绝对没有这号人物!”
我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真诚无比,尽管被一支圆珠笔指着喉咙做这种表情难度系数有点高。
徐望舒静静地盯着我看了几秒钟,那双棕色的瞳孔像精密仪器一样扫描着我的面部微表情。客厅里只剩下时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以及我因为紧张而稍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终于,她手腕微微一动。
“咔哒。”
圆珠笔的笔尖被按了回去。
她随手将笔丢回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重新坐回我对面的椅子,姿态优雅地交叠起双腿。仿佛刚才那个用文具进行致命威胁的人不是她一样。
“好吧,暂时相信你。”她拿起自己的水杯,轻轻啜了一口,“那么,详细说说。那位可爱的小姐,除了外表和那句意义不明的问候,还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
我像是被抽走了脊椎骨般,彻底瘫软在椅子上。右手有气无力地抬起来,抹了抹额头——那里不知是因为下午残存的热意,还是刚才命悬一线的紧张,已经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她说完那句‘好久不见’之后,就…向我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随后,就这么凭空在我眼前消失了。”
声音带着点劫后余生的虚浮感。描述这种超现实场景时,连我自己都觉得像是在编造拙劣的谎言。但事实就是如此,她的退场和登场一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怪异”风格,悄无声息,仿佛被整个空间无声地吞噬、抹除。
“哦…?” 望舒发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长音,像是钢琴键被轻轻按下后持续的余震。她放下了手中的玻璃杯,透明的杯壁上,清晰地烙印着一个浅浅的、属于她的唇印。“那还真是可疑呢。既然林同学坚称不认识她,那这位神秘的漆黑小姐,又为什么要特意现身,对你鞠躬,还说些意义不明的话呢?”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杯沿滑动,视线却像锁定猎物般停留在我脸上。
“是啊,我也想知道答案,非常想。”我叹了口气,感觉大脑的CPU因为过载搜索而有些发烫,“说实话,从那时到现在,我的脑子就像一台坏掉的搜索引擎,疯狂地在记忆硬盘的每个角落进行碎片扫描,试图找出任何与她相关的数据…哪怕是0.1KB的缓存也好。但结果是,零。连一点像素级别的马赛克痕迹都没有。”
这种彻底的“无”,比清晰的记忆更让人不安。
“既然如此,”望舒做出了决断,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看来只能去问问张先生了。”
张先生,算是我们在“那边”世界的引路人,一个总在奇怪时间出现在奇怪地方的万事通。
“现在去太晚了吧?”我扭头看向墙壁上的时钟,时针逼近九点,分针也即将完成最后的冲刺,“已经快九点了,明天再去吧。”
“嗯,同意。那就明天。”望舒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指尖轻轻点在了我的作业本上,“那么现在,林同学,请继续你与数学公式的搏斗吧。据我观察,你动笔的有效时间,累计还不到半个小时哦?”
“哇…” 我忍不住惊叹,“望舒你的观察力也太恐怖了吧?如果我没记错,你本人可是一直在埋头苦写,连头都没抬几次啊?”
“虽说是这样没错,”她非常自然地接话,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但我的余光,可一直好好地停留在你身上哦。”
“……”
我一时语塞,感觉某种热度“腾”地一下从脖子根窜上了脸颊。能清晰感觉到面部毛细血管在集体扩张。这算什么?犯规级别的侧写观察加上直球发言吗?
“那个…望舒,我有点渴了。”必须找点别的事情来打断这微妙的气氛。
“饮水机在厨房哦。忘了这是你第一次来我家…我现在去给你倒杯水。”她说着,很自然地停下笔,站起身。
就在她准备走向厨房时,我叫住了她。
“不用那么麻烦了,”我伸出手,径直拿起了她刚刚放在茶几上的那个玻璃杯,杯壁上还残留着她的唇印。我故意将嘴唇贴合在那个痕迹旁边,将杯中剩余的水一饮而尽。“这里不是有一杯现成的嘛。”
——谁叫你刚才用圆珠笔威胁我来着!虽然大概率是带着玩笑性质的恐吓,但她刚才那句话造成的“心动过速”和随之而来的口干舌燥,可是实打实的!这只是个小小的报复性恶作剧!
“你……!”
在我完成这个动作的瞬间,望舒的反应堪称教科书级别的“瞬间蒸发”。只听“唰”的一下,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涌上她的脸颊、耳朵,甚至脖颈,整张脸瞬间变得如同熟透的苹果,或者说更像一个即将触发安全阀的蒸汽锅炉。
她像是被按了快进键,猛地坐回椅子,一把抓过桌上的习题集,脑袋几乎要埋进纸张里,开始以超越之前数倍的速度疯狂刷题,笔尖在纸面上划出沙沙的暴风骤雨。对于我后续的任何话语,她都采取了彻底的无视策略,仿佛我这个人已经从她的认知世界里被一键删除了。
怀着一丝扳回一城的、微妙的胜利者心态,我重新看向那些原本枯燥乏味的数学公式。奇怪的是,它们此刻看起来,竟然也顺眼了不少。
就这样,一种混合着尴尬、暧昧和某种心照不宣的微妙气氛,在客厅里静静流淌,一直持续到墙上的时钟指针划过十点半。
我不得不站起身,宣布撤退。倒不是不想在有望舒存在的空间里多停留——事实上,如果可以,我甚至想考虑一下留宿的可行性——但一想到家里那两位可能已经把天花板掀翻的小祖宗,现实的引力还是将我牢牢地拽回了地面。放任不管的话,明天早上回去,说不定会看到房子变成需要考古发掘的遗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