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雨,接连下了两日,终于在第三天清晨时分,悻悻收势,只留下湿漉漉的街道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清冷潮气。董宴和坐在刑侦支队队长办公室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面前桌上摊着“画皮鬼”案件的卷宗,三名受害者生前照片上那空洞的面部特写,无声地诉说着案件的残忍与诡异。
虽说正在工作,但他的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条背街小巷,飘向那间名为“料斋”的店铺,以及那个名叫苏婉的女人惊惶如小鹿的眼神。那种眼神,与他惯常接触的罪犯的凶戾、受害者的悲恸都不同,那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对周遭一切都不信任的恐惧。还有那个女孩,苏烛九,她看向自己母亲时,那冰冷中掺杂着厌恶的眼神,也让他印象深刻。
“董队,技术科那边对现场残留微量物质的成分分析有初步结果了。”年轻警员小周推门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将一份报告放在他桌上,“成分很复杂,除了常见的矿物、植物提取物,还发现了一些……很难界定的有机质,有点像……经过特殊处理的胶原蛋白,但又不太一样。而且,里面混合了一种非常独特的定香剂,目前数据库里没有匹配项。”
董宴和拿起报告,快速浏览着。“特殊的有机质”、“独特定香剂”,这些词汇让他心头一动。他想起了料斋里那些形制古怪的容器,以及令狐扶苏那句意有所指的话“有些料,需待机缘巧合,甚至要付出些特别的代价”。
“来源能确定吗?”他沉声问到。
“暂时不能,这种复合成分很罕见。不过,技术科的同事说,这种手工调配、成分又如此复杂特殊的东西,流通范围应该极其有限,很可能出自某个技艺高超的‘匠人’之手。”
“匠人……”董宴和低声重复着这个词,目光锐利起来。令狐扶苏那张精致却莫测的脸,再次浮现在他脑海。“知道了,继续跟进,扩大比对范围,特别是留意那些经营特殊香料、药材,或者……从事一些冷门手艺的场所和个人。”
“是!”小周领命而去。
办公室重新恢复安静。董宴和靠进椅背,合上眼。理智告诉他,仅凭一点微弱的成分关联和直觉,就将调查重点指向料斋,是极其不专业的。但多年刑警生涯磨砺出的某种近乎本能的嗅觉,又让他无法轻易放下对那间店铺和那对母女的关注。
尤其是苏婉。他试图剖析自己那莫名泛起的涟漪。是同情吗?或许。一个如此柔弱惊惧的女人,带着一个似乎关系不睦的青春期女儿,在那样一间诡异的店铺工作和生活,背后定然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艰辛。但仅仅是同情吗?似乎又不尽然。在那强烈的恐惧之下,他偶尔捕捉到的,是她努力维持的、一种笨拙的温顺与小心翼翼,那种姿态,莫名地会牵动他内心深处某根柔软的弦。而她对女儿那种近乎卑微的保护欲,也让他这个自幼失去父亲、对家庭温暖有着隐秘渴望的人,产生了一丝复杂的共鸣。
与此同时,料斋后院的天井里,阳光透过玻璃顶棚,投下斑驳的光影。苏婉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摆着绣架,手里捏着一根细小的绣花针,对着绷紧的白色绢布,眉头紧锁,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苏烛九抱着一摞刚晾干的、带着皂角清香的衣物站在廊下,冷眼看着她。只见苏婉捏针的姿势极其别扭,手指僵硬,与其说是在刺绣,不如说是在跟那根细针搏斗。针脚歪歪扭扭,不成章法,绢布上那朵半成品的玉兰花,看起来更像一团混乱的线团。
“啧。”苏烛九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嗤,“不会绣就别绣了,看着都累。”
苏婉吓了一跳,针尖差点扎到手指,她抬起头,脸上带着窘迫的红晕,眼神闪躲:“我……我想试着给你绣个手帕……我看别的女孩子都有……”
“我不需要。”苏烛九打断她,语气硬邦邦的,“有这时间,不如把前厅的账目整理一下,令狐姐姐昨天不是说了吗?” 她将衣物放在一旁的石桌上,转身就要走。这种刻意营造的“母爱”,只会让她觉得更加虚伪和难堪。一个骨子里是赌鬼酒鬼的男人,现在却学着做女红?真是天大的笑话。
“寻寻……”苏婉下意识地喊住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乞求,“我……我晚上想炖个汤,你想喝莲藕排骨,还是山药鸡汤?” 她试图用这种方式,寻找一点点母女之间正常的交流。
苏烛九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阳光勾勒出她冷漠的侧影:“随便。反正你做的汤,味道总是怪怪的。” 她指的是苏婉有时会下意识地放入一些男性口味偏好的、味道较重的调料,与“苏婉”外表该有的清淡手艺格格不入。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苏婉心上。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低下了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长期做粗活、甚至过去在工地上搬砖而显得有些粗糙、与现在身份不符的手,紧紧攥住了手中的绢布。
“小九九,怎么又欺负你妈妈了?” 令狐扶苏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连接前厅的门廊处传来。她今天穿了一身藕荷色的长裙,步履轻盈,手里端着一个白瓷小盅。
苏烛九抿了抿唇,没说话。
令狐扶苏走到苏婉身边,弯腰看了看那惨不忍睹的刺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婉姐,你这玉兰花,倒是颇有几分……后现代抽象派的风格。”
苏婉的脸更红了,几乎要埋进胸口。
令狐扶苏却不再打趣她,转而将手中的白瓷小盅递给苏烛九:“喏,给你。上次说的,能养护声线、让声音更清润的蜜膏,刚调好。每天温水冲服一勺。” 她眨了眨眼,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姐妹间的私密语气,“女孩子嘛,声音好听很重要的,尤其是……以后谈恋爱的时候。”
苏烛九的身体几不可见地僵硬了一下,没有去接那蜜膏,眼神里闪过一丝抗拒和难堪。养护声线?她需要养护的,何止是声线。这具身体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需要不断用药物和伪装去修补的错误。
令狐扶苏仿佛没看到她眼底的抗拒,直接将小盅塞进她怀里,然后目光转向苏婉那失败的绣品,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悠远:“刺绣这东西,急不来。针线不过是工具,重要的是‘心’和‘骨’。心里有了图样,手下才能有章法。至于‘骨’嘛……”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苏婉,又看了看苏烛九,“无论是绣花的骨架,还是做人的风骨,都得先立住了,才能谈其他。否则,再好的皮相,也不过是空中楼阁,一碰就碎。” 她这话,看似在指导刺绣,却又分明意有所指,像是在敲打苏婉,也像是在点拨苏烛九。
苏婉听得似懂非懂,只是更加惶恐。苏烛九却垂下了眼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翻涌的情绪。立住风骨?她们这样的人,还有什么风骨可言?不过是在一层虚假的皮囊下,苟延残喘罢了。
傍晚时分,料斋打烊后,前厅只剩下苏婉一人。她仔细地擦拭着每一件器物,动作缓慢而细致,仿佛只有在这种重复的、不需要与人交流的劳动中,她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多宝格角落一个空着的位置时,心里猛地“咯噔”一下。那里原本应该放着一个巴掌大、用某种暗红色皮革缝制的小香囊,是令狐扶苏前几天拿出来,说要重新填充香料,暂时放在那里的。现在,那个香囊不见了!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她清楚地记得令狐扶苏说过,那香囊里有一种特殊的料,极其珍贵,而且……带有一些不太好的传说。难道是昨天那个男人……那个眼神锐利的客人?他趁自己不注意拿走了?还是自己不小心弄丢了?
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如果是被偷了,令狐扶苏绝不会轻饶她。如果是丢了……她简直不敢想象后果。她下意识地开始浑身摸索,翻找柜台、抽屉,动作慌乱,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那种熟悉的、走投无路的感觉再次袭来,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因为赌债被高利贷堵在暗巷里拳打脚踢的时候。
她猛地停下手,冲到柜台后面,蹲下身,颤抖着手从最底层的柜子里摸出半瓶廉价的白酒,拧开瓶盖,也顾不上找杯子,对着瓶口就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落入胃中,带来一阵短暂的、虚假的暖意和麻木,稍微压制住了那几乎要让她尖叫的恐慌。
就在这时,前厅的门被轻轻推开,风铃作响。
苏婉如同惊弓之鸟,猛地站起身,手忙脚乱地将酒瓶藏回柜台下,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嘴角。当她看清来人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站在门口的,正是董宴和。他似乎是下班路过,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凉意,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将她未来得及完全掩饰的惊慌、以及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廉价白酒的气味,尽收眼底。
苏婉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大脑一片空白。
董宴和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的脸色比前日更加苍白,眼圈下有着淡淡的青影,眼神里的恐惧几乎凝成了实质。空气中那丝劣质酒精的味道,与她身上那件素雅旗袍所营造的温婉形象,形成了强烈的、令人不适的反差。
他原本只是心中存疑,想借着路过再看一眼,或许能发现更多与案件相关的蛛丝马迹。却没想到,会撞见她如此失态、甚至带着一丝……颓废气息的一面。
“我……”苏婉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发紧,几乎说不出话。
董宴和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因为紧张而死死攥住柜台边缘、指节泛白的手,那双手,似乎比一般女性要骨节分明一些。他没有追问酒味的事,只是目光落在她刚才慌乱中碰歪的一个茶罐上,语气平淡地开口:“路过。想看看,还有没有那种太平猴魁。”
苏婉愣了几秒,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连忙点头:“有,有的!我……我这就给您包起来!” 她转过身,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去取茶叶罐,动作僵硬得可笑。
董宴和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忙碌而慌乱的背影,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这个女人,就像一本充满矛盾的书,封面是柔弱的江南水墨,内页却似乎浸染着无法言说的黑暗与挣扎。那惊惶,那隐藏在温顺下的笨拙,那偶尔流露出的、与性别不符的细微习惯,还有此刻这明显的、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的行为……这一切,都让他无法将她简单归类。
他注意到柜台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目光微凝,但并未声张。
苏婉将包好的茶叶双手递给他,依旧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董宴和接过茶叶,付了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刻印在脑海里。然后,他转身,再次走入已然降临的暮色之中。
直到那沉重的木门完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苏婉才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在柜台上,大口喘着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出什么,但那审视的目光,让她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光了一般,无所遁形。
而走出料斋的董宴和,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巷口的阴影里,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用证物袋小心装好的、巴掌大的暗红色皮革香囊。这是刚才他趁苏婉转身取茶叶时,迅速从柜台角落不起眼处捡起的。他记得前日来时,似乎瞥见过这个东西。
香囊散发着一种极其古怪的、混合了药香和一丝淡淡腥气的味道,与他记忆中技术科报告里描述的“独特定香剂”的气息,隐隐吻合。
他捏着证物袋,回头望向料斋那在暮色中亮起的、昏黄而神秘的灯笼。线索,似乎正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浮现。而那个叫苏婉的女人,在这团迷雾中,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是受害者?是知情人?还是……更复杂的、他尚未看清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