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刑侦支队技术科的灯光总是亮如白昼。董宴和站在化验室外,指间夹着那个装有暗红色皮革香囊的证物袋,心情如同窗外沉沉的夜色,凝重而翻涌。
初步的检测结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快。技术科的老王,拿着刚打印出来的报告,眉头紧锁的走出来。
“董队,这东西……有点邪门。”老王将报告递给他,“材质确认是某种经过特殊鞣制的皮革,具体物种……难以界定,但可以肯定不是常见的牛羊皮。里面的香料成分极其复杂,超过三十种,大部分是稀有草药和矿物,部分具有致幻和神经抑制效果。最关键的,是那种定香剂……”
老王顿了顿,指着报告上的一行数据:“和我们从‘画皮鬼’案发现场提取到的微量残留物中的定香成分,光谱匹配度高达92%。基本可以认定,属于同一种来源,或者说,同一种独特配方。”
董宴和的心脏猛地一沉,随即又剧烈地跳动起来。果然!料斋,令狐扶苏,还有那个惊慌失措的苏婉,她们与这桩血腥的悬案果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能追踪到制作人或者销售渠道吗?”董宴和的声音极力保持着克制。
老王摇了摇头:“这种纯手工、用料又如此刁钻古怪的东西,几乎没有量产可能。更像是……私人定制,或者某种像是古老技艺的传承。来源非常隐秘。”
私人定制,古老技艺……令狐扶苏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和她提及“画皮”之术时那轻描淡写却又意有所指的语气,再次浮现在董宴和脑海。这个女人,即便不是凶手,也必然知晓内情。而苏婉呢?她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一个被利用的,毫不知情的店员?还是……同谋?一想到苏婉那双受惊的眼睛可能背后隐藏着如此血腥的秘密,董宴和的心头莫名地烦躁起来。
他无法将那个连茶杯都端不稳、眼里充满恐惧的女人,与残忍剥皮的凶手联系起来。但职业理性又冷酷地提醒他,越是看似不可能的,往往越是真相的虚假皮囊。
料斋内,气氛同样压抑。自从发现那个暗红色香囊不见后,苏婉一直处于魂不守舍的状态。她不敢问令狐扶苏,只能自己像没头苍蝇一样,将前厅和后院翻了一遍又一遍,内心的恐惧与日俱增。她比谁都清楚,令狐扶苏看似随和,一旦触及她的底线,后果将不堪设想。那些关于“画皮”代价的模糊记忆,让她不寒而栗。
“你又在找什么?”苏烛九放学回来,将书包随意扔在椅子上,看着像无头苍蝇般乱转的苏婉,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从昨天开始你就这样,能不能安静点?”
苏婉猛地停住动作,转过身,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慌:“没……没找什么。就是……看看有没有哪里没打扫干净。” 她下意识地搓着手指,这是苏生产焦虑时的习惯动作。
苏烛九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显然不信,但也懒得追问。她走到水台边,给自己倒了杯水,目光扫过苏婉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背影,心底那丝厌恶感再次升起。总是这样,畏畏缩缩,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她有时候会恶毒地想,如果当初令狐扶苏没有“帮助”她们,就让那个懦弱的赌鬼父亲苏生产自生自灭,或许她现在会活得轻松一些。
“小九九,回来啦?”令狐扶苏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她端着一盘洗好的水果走下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柔笑意,“今天在学校怎么样?有没有有趣的事?”
苏烛九接过令狐扶苏递来的一个苹果,低声说了句“谢谢”,语气缓和了不少。只有在面对令狐扶苏时,她才会稍微卸下一点冰冷的防备。令狐扶苏是唯一知道她全部秘密、并且似乎从不以此评判和迫害她的人,甚至……会帮她。帮她获取那些维持她女性特征的药物,在她因为身份焦虑而痛苦时,用那些看似不着边际、实则蕴含深意的话语开解她。
“还好。”苏烛九咬了一口苹果,含糊地回答。她脑海里闪过陈启明在课间递给她一本物理参考书时,那阳光爽朗的笑容,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又被沉重的阴霾覆盖。她配吗?
令狐扶苏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在她身边坐下,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带着点古灵精怪的语气低语:“怎么?我们的小九九今天心事重重的样子?该不会是……遇到什么让你小鹿乱撞的人了吧?”
苏烛九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抹红晕,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慌乱和羞恼:“令狐姐!你胡说什么!”
“哎呀,被我说中了?”令狐扶苏笑得像只偷腥的狐狸,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苏烛九的额头,“少女怀春,很正常嘛。不过啊,记住姐姐的话,无论你是什么样子,真正属于你的缘分,看中的绝不会仅仅是皮囊。” 她这话,看似在安慰,眼神却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僵立的苏婉,仿佛也在提醒她。
苏婉听到她们的对话,尤其是“皮囊”二字,身体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女儿的心事,她这个做“母亲”的毫无察觉,反而是外人看得分明。一种巨大的失败感和酸楚涌上心头。
为了弥补丢失香囊的过错,也为了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苏婉主动提出去附近的超市采购一些日用品和食材。令狐扶苏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的心思,但最终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走在傍晚的街道上,混入熙攘的人群,苏婉才感觉呼吸顺畅了一些。她贪婪地吸吮着这短暂的自由,尽管内心依旧被恐惧和焦虑填满。
在路过一个烟酒专卖店时,她的脚步迟疑了,目光黏在橱窗里那些琳琅满目的酒瓶上,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酒精带来的甜腻的麻痹感,让她难以自持。
最终,她还是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紧紧攥着购物袋,快步走开了。她不能!她现在是苏婉,是一个女孩的母亲,不能再是那个遇到事就只想借酒浇愁的废物苏生产。
就在她心神不宁地走过一个十字路口时,一辆灰色的二手无声地滑到她身边,车窗降下,露出了董宴和那张冷峻的脸。
“苏女士。”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苏婉吓得浑身一颤,手里的购物袋差点掉在地上,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他怎么在这里?他是来找她的?是因为那个香囊吗?
“顺路,看你东西不少,需要送你一程吗?”董宴和的目光扫过她手中沉甸甸的购物袋,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不……不用了!谢谢!很近的,我……我自己走回去就好!”苏婉连连摆手,声音因为恐惧而尖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董宴和没有强求,只是深邃的目光在她写满惊惧的脸上停留了几秒,仿佛在审视,又像是在确认什么。他没有提及香囊,也没有追问任何关于料斋或者令狐扶苏的问题,只是点了点头:“那好,注意安全。”
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他探究的视线。黑色的轿车汇入车流,很快消失不见。
苏婉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冰凉。他刚才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巨大的恐慌如潮水将她淹没,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记忆深处中被追债,东躲西藏的那些不堪记忆再次清晰地涌现出来。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料斋,连东西都忘了整理,就径直冲回了自己狭小的房间,反锁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的缠绕收紧,几乎让她窒息昏厥。
董宴和并没有离开太远。他将车停在另一个可以观察到料斋后巷入口的隐蔽角落。刚才与苏婉的“偶遇”,是他刻意为之。他想看看,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面对他时,苏婉最真实的反应。
那过度的、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恐惧,再次印证了他的判断——苏婉心里有鬼,而且是非常深的鬼。但她害怕的,究竟是“画皮鬼”案的真相,还是别的什么?她与令狐扶苏之间,又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他拿出手机,调出一份加密文件,里面是苏生产的全部资料。苏生产,男,身高体重与苏婉近似,多年前因欠下巨额赌债,在一次与债主的冲突中过失杀人后潜逃,至今下落不明。资料上的照片,是一个面容憔悴、眼神浑浊的中年男人,与苏婉那张清秀温婉的脸,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但董宴和的指尖,却无意识地划过资料上关于苏生产个性的描述和民意调查:搓麻将紧张的时会搓手指……有长期吸烟史和酗酒倾向……
这些细节,与他观察到的苏婉,有着某种诡异的、难以解释的重合。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谬的猜想,第一次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难道苏婉,就是改头换面后的苏生产?!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震惊和荒谬。变性?这可能吗?但如果不是,又如何解释那些细微处的巧合?以及苏烛九对“母亲”那复杂难言的态度?
他揉了揉眉心,感觉案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如果他的猜想是真的,那么苏生产与“画皮鬼”案件又是什么关系?令狐扶苏在这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那个丢失的、与案发现场定香剂匹配的香囊,是意外,还是……某种警告或引导?
而此刻,在料斋苏烛九的房间里,她正对着镜子,撩起校服袖子,露出手臂内侧几道新鲜的、泛红的指甲掐痕。这是今天体育课上,陈启明不小心碰到她手臂时,她过度反应后,回到教室厕所里,无法控制地对自己造成的。身体的疼痛,能暂时掩盖她心里的混乱和苦楚。
镜子里的少女,面容清秀,短发利落,但眼神却充满了迷茫和痛苦。她不知道自己是苏寻,还是苏烛九。是男孩,还是女孩。陈启明阳光的笑容越温暖,就越发映照出她内心的阴暗、恐惧和麻木。
令狐扶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倚着门框,看着镜中的苏烛九,以及她手臂上那刺眼的红痕。她没有立刻出声安慰,只是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才用一种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清冷的语调说道:
“烛九,记住,伤害自己,是这世上最愚蠢的行为。你的身体,是你唯一的舟楫。毁了它,你哪儿也去不了。” 她顿了顿,目光深邃,“无论是想成为谁,还是想逃离谁,你都需要它带你渡到彼岸。”
苏烛九猛地放下袖子,转过身,眼圈微微发红,一时有些失语。
令狐扶苏走近,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放在她的梳妆台上:“新调的凝露,对疤痕有点效果。” 她的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那点暖意和调侃,“女孩子家,要爱惜自己。不然,以后怎么漂漂亮亮地去见那个让你小鹿乱撞的人?”
夜色深沉,料斋内外,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命运漩涡中挣扎。而令狐扶苏,则像一位冷静的导演,静静地观看着这场由她亲手拉开序幕的,交织着罪与罚、爱与救赎的人间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