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灯下的光与影
苏婉成日浸没在无边的恐惧里,自那日与董宴和街头“偶遇”后,她已经连续两晚无法安睡。那个男人锐利的眼神,像一种烙印在不断提醒着她,眼下平静的生活可能随时终结。
白天,她强迫自己扮演好“苏婉”的角色,擦拭器物,整理账目。但是她每天食量都在减少,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眼底的乌青已经到了厚粉底都难以掩盖的地步。
比起董宴和,更让她感到煎熬的是那个丢失的暗红色香囊。她几乎可以肯定,香囊的失踪与那个董宴和脱不了干系。他看她的眼神一直带着审视和探究,绝不是一个普通顾客该有的。他是不是警察?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什么?这个念头让她如坐针毡。
到了深夜,等到她确认苏烛九已经熟睡,并且令狐扶苏也不会再出现时,她才敢溜进狭小的卫生间,反锁上门,坐在冰冷的瓷砖地上,点燃一支劣质香烟。烟雾吸入肺腑,带来短暂的麻痹,让她能够从“苏婉”的躯壳里暂时逃离出来,变回那个被命运逼到绝境的、名为苏生产的失败男人。
每当她看着镜子里那张陌生的、属于女人的、姣好却写满疲惫的脸,常常会生出一种深切的自我怀疑感。这真的是他吗?那个曾经在赌桌上吆五喝六、欠下一屁股烂债,最后还失手杀了人的苏生产?
“不能再抽了。”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带着属于男性的低沉尾音,“儿子会闻到味道……她会更讨厌我的。” 她用力掐灭烟头,打开排气扇,试图驱散这令人不安的气息。这是她仅存的、可怜的自控力,为了维持那摇摇欲坠的“母亲”形象。
苏烛九并非没有察觉到苏生产的异常。她只是选择了漠视。在她看来,苏生产的恐惧和憔悴,不过是懦弱的本性又一次占据了上风。她冷眼看着苏婉日渐消瘦,看着她偶尔对着账本出神,看着她甚至在摆放一个贵重瓷瓶时因为手抖而差点失手打碎……
为什么她要有这样一个父亲?为什么别人家的父母可以成为依靠,而她的“母亲”却像一株菟丝草,脆弱得需要她这个女儿来支撑?这种怨恨,在她看到陈启明发来的又一条邀约信息时,达到了顶峰。
“烛九,周末市图书馆有个不错的科幻展,要一起去看看吗?我有多一张票。”
干净、阳光、前途光明的陈启明,与她所处的这个充斥着谎言、恐惧和诡异香料气味的料斋,形成了无力的对比。她真的配走进他的世界吗?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指甲深深陷进手臂内侧的软肉里,直到她无法再忍受那尖锐的痛感,才让她从那种自厌的情绪中稍微挣脱出来并小口喘息着。
“又在伤害自己?”令狐扶苏的声音如同鬼魅,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苏烛九猛地撸下袖子,别过头,脸上闪过一丝狼狈。
令狐扶苏今天穿着一身墨黑的长裙,衬得肌肤更胜雪三分,她没像往常那样调侃,只是静静地看着苏烛九,那双桃花眼里没有了平日的暖意,只剩下洞悉一切的清冷。
“烛九,我告诉过你,皮囊之苦,解决不了心结。你厌恶的,究竟是她…”她目光扫了一眼苏婉房间的方向,“还是无法接纳自己的你?”
苏烛九身体一僵,抿紧了嘴唇,没有回答。
令狐扶苏缓步走近,指尖轻轻拂过她刚才掐过的地方。虽然隔着衣料,苏烛九却仿佛感觉到一丝凉意渗入皮肤。“你想成为苏烛九,就要先‘杀死’心里那个还在为苏生产的存在而痛苦的苏寻。这不是靠伤害自己就能做到的。” 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残酷的直白,“要么,就学会接受这一切,包括她的懦弱和你的过去。毕竟,没有苏生产的‘因’,何来苏烛九的‘果’?你们的骨血,本就相连。”
这话像一把尖锥,猛地破开了苏烛九心中某个紧闭的阀门。她憎恨苏生产,又何尝不是在憎恨流淌着对方血液的自己?她想要彻底成为女孩,又何尝不是想彻底抹去苏生产存在的痕迹?
警局内,董宴和站在刑侦支队的案情分析板前,上面贴满了“画皮鬼”案件的照片、线索和关系图。在“料斋”和“令狐扶苏”的名字旁边,他用红笔重重地写下了“苏婉”二字,并在旁边打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技术科对那个暗红色香囊的深入分析有了更多发现。香囊内层沾染了极其微量的、与前三名受害者血型一致的陈旧血迹,虽然无法直接作为定罪证据,但几乎可以肯定,这个香囊曾出现在案发现场,或者与凶手有过密切接触!
与此同时,他对苏生产的背景调查也有了突破。一名当年参与追捕的老刑警回忆,苏生产在潜逃前,曾在一个地下赌场长期厮混,而那个赌场的幕后老板,据说与一些从事非法器官买卖、甚至是人口和面粉生意的团伙有牵连。虽然“画皮”与器官盗窃看似不同,但那种游走在法律边缘、践踏生命尊严的属性却隐隐相通。
“董队,还要继续盯着料斋吗?”小周问道。
“盯紧。”董宴和斩钉截铁,“尤其是那个苏婉,去查她的一切,无论是过往经历,社会关系,甚至银行流水……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他顿了顿,补充道,“记得注意方式,不要打草惊蛇。”
他心中的那个荒谬猜想越来越清晰。苏婉与苏生产之间,一定存在某种超乎寻常的联系。他需要证据,需要决定性的证据!去证实或推翻这个疯狂的假设。
带着这种迫切,他再次驱车来到了料斋附近。这一次,他没有进去,而是将车停在更远的巷口,像一个耐心的猎人,静静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
傍晚时分,他看到苏婉提着垃圾袋,神情恍惚地走向巷子深处的垃圾集中点。在她弯腰放下垃圾袋的瞬间,一阵风吹过,掀起了她旗袍的侧摆。董宴和的目光骤然凝固——在她纤细的脚踝上方,露出一小截墨色的、像是某种劣质纹身的图案!
他立刻调出苏生产的档案,在体貌特征一栏,有着未证实的记录:右小腿外侧,有一处水滴图案的墨色纹身。
董宴和的心脏猛地开始剧烈搏动。那个纹身的位置、颜色、甚至那模糊的图案轮廓……都与档案记载高度吻合!
难道……那个惊惶柔弱的女店员苏婉,真的就是……在逃罪犯苏生产?!
这个结论带来的冲击,甚至超过了发现香囊与案件的关联。他坐在车里,久久无法平复内心的惊涛骇浪。一种被愚弄的愤怒以及一种对真相感到匪夷所思的震惊,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的失落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她那莫名的关注,是出于警察的直觉,或许还掺杂着一丝对弱势者的同情。可现在,如果她真的是苏生产,一个手上可能沾染了人命、并且极有可能与“画皮鬼”案件有关的在逃犯……那他之前那些细微的情感波动,又算什么?
苏婉对此一无所知。她扔完垃圾,像完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低着头,匆匆往回走。内心的恐慌让她忽略了周围的环境,自然也未能发现远处那双几乎要将她看穿的眼睛。
回到料斋,她看到苏烛九正坐在前厅的茶台边,手里拿着针线,笨拙地缝补着那个之前被她嫌弃的书包带子。灯光下,少女的侧脸显得异常专注,紧抿的嘴唇透着一股倔强。
苏婉的脚步顿住了。她看着女儿,心中百感交集。令狐扶苏白天对苏烛九说的那些话,她隐约听到了一些。“骨血相连”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是啊,无论她多么不堪,多么失败,烛九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她亏欠她太多,多到用余生都难以偿还。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过去,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放得轻柔:“寻寻……要不要……我帮你?”
苏烛九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依旧冷淡,但似乎少了些之前的锐利与厌恶。她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中的针线和书包往旁边挪了挪,留下一个空位。
这是一个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让步,却让苏婉的心猛地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小心翼翼地坐在女儿身边,拿起另一根针,学着苏烛九的样子,开始缝补。她的动作依旧笨拙,甚至比苏烛九还要不如,针脚歪歪扭扭。
苏烛九看着“母亲”那比自己还要别扭的姿势,看着那双本该属于男人的、骨节粗大的手,此刻却捏着细小的绣花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底那坚硬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放慢了手中的动作。
前厅里只剩下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以及母女间一种沉默的、尴尬却又带着一丝微妙缓和的气氛。仇恨与血缘,在这静谧的灯光下,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角力。
而此刻,坐在车里的董宴和,终于发动了引擎,驶离了这条小巷。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个惊人的发现,也需要重新评估整个案件,更需要理清自己内心那团突然变得无比混乱的情感。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他面对的不再仅仅是一个可能的知情人或嫌疑人,而是一个充满了矛盾和秘密的,让他感到无比棘手的存在。
夜色渐深,料斋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仿佛一只窥探着一切的眼睛,看尽人间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