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董宴和彻夜未眠。苏婉脚踝上那个与苏生产档案记载高度吻合的水形纹身,将他原有的判断和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炸得七零八落。震惊和被愚弄的愤怒、对案件可能取得突破的亢奋,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尖锐的失落感,在他胸腔里剧烈的发酵。
他实在无法将那个在料斋里低眉顺眼、泡茶时手指微颤的柔弱身影,与档案照片上那个眼神浑浊、带着社会底层戾气的在逃犯苏生产重叠起来。
变性?这超出了他常规的认知范畴,但却是目前唯一能解释所有疑点,并且最符合逻辑的答案。那惊惶的眼神,并非仅仅因为敏感或受过创伤,而是源于逃犯的身份!那笨拙的温顺,是为了掩盖骨子里的男性习惯!那偶尔流露的、与女性身份不符的细节,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廉价烟酒气,此刻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去查!”第二天一早,他红着眼睛对下属下达指令,声音因失眠而沙哑,“秘密调查苏婉的一切!我要知道她是从哪来的,过去的经历,社会关系,尤其是……她是否与苏生产是否存在任何形式上的关联,哪怕是远亲!” 他不能直接说出怀疑苏婉就是苏生产,那太过惊世骇俗,但他必须找到证据。
同时,他加强了对料斋的监视。那个暗红色的香囊将料斋与“画皮鬼”案件紧密相连,而苏婉的存在,更是让这间店铺蒙上了一层极度危险的色彩。令狐扶苏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愈渐变得深不可测。她是同谋?是庇护者?还是……操纵一切的黑手?
料斋内,苏婉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煎熬。董宴和那日看似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抽打在她本就脆弱的神经上。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猫盯上的老鼠,无处可逃。
那种熟悉的窒息感,比当年被高利贷追债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那时,他还可以拼命,可以逃跑,而现在,他连逃跑的资格都被“苏婉”这个身份和女儿拴住了。
她机械地擦拭着柜台,眼神空洞。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现过往的碎片:赌场里喧嚣的人声,输了钱后债主狰狞的嘴脸,那场混乱的斗殴,对方倒下时圆睁的双眼,温热的血液溅到手上的触感……以及后来,走投无路时,令狐扶苏如同鬼魅般出现,给出的那个他无法拒绝的“新生”方案。
“呕……”一阵强烈的反胃感袭来,她捂住嘴,冲进后院角落的洗手间,对着马桶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用力拍打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
抬头看着镜中那张属于女人的,写满恐惧的脸,一个绝望的念头疯狂增生:如果……如果去自首,是不是一切就结束了?烛九会不会……能解脱了?
“你没事吧?” 苏烛九清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她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苏婉猛地一颤,慌忙用袖子擦干脸,深吸几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没……没事,可能有点着凉。” 她绝不能倒下,更不能去自首。为了烛九,她必须撑下去。
她打开门,对上苏烛九探究的目光。苏烛九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明显的泪痕,眉头微蹙,那抹厌烦刚要浮现,却在触及苏婉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一丝乞求时,莫名地滞住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递过去一张随身的纸巾。
这个小小的、算不上温柔的举动,却让苏婉的眼泪涌险些决堤,她慌忙接过毛巾,低下头,哽咽着说:“谢谢……寻寻。”
苏烛九别开脸,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尖刻:“不舒服就休息,别在这里碍事。” 说完,转身回了前厅。
令狐扶苏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斜倚在二楼的栏杆上,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牌,嘴角噙着一丝莫测的笑意。她很喜欢观察人性在这种极端压力下的扭曲与挣扎,如同欣赏一幅动态的、充满张力的画卷。
下午,苏烛九放学回来,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眼神游离。令狐扶苏一眼就看出她校服袖子下,手臂内侧恐怕又添了新伤。她袅袅娜娜地走下楼,仿佛不经意地问道:“小九九,今天怎么回来得晚了些?”
苏烛九身体一僵,低声道:“去……图书馆看了会儿书。”
“哦?一个人么?”令狐扶苏挑眉,语气带着促狭。
苏烛九的耳根微微泛红,抿唇不语。她确实是去了图书馆,也确实是……和陈启明一起。陈启明热情地给她讲解科幻展的亮点,阳光的笑容几乎要灼伤她。
他靠得很近,身上有淡淡的洗衣粉清香。而她,却只能在他不小心碰到她手背时,她几乎是弹缩这拉开距离,反应大得让陈启明都愣住了。
“看来,我们小九九的‘小鹿’,今天撞得有点厉害啊。”令狐扶苏轻笑,走到她身边,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袖子,看到了那几道刺目的红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泛着血丝。
她的眼神冷了一瞬,随即又覆上那层伪装的暖意,“傻孩子,何必呢?他若真心,不会因你的过去而却步。他若虚伪,更不值得你为之伤己。”
她取来药膏,动作轻柔地替苏烛九涂抹,语气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蛊惑:“烛九,你要记住,你现在是苏烛九,是我令狐扶苏认可的‘妹妹’。你的身份,由你自己定义,而非那几瓶药,或者……那具躯壳的过去。” 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惴惴不安的苏婉,仿佛在同时敲打两个人。“更何况,没有‘他’的决断,又何来你的新生?”
苏婉听到这些话,身体猛地抖了一下,脸色惨白。令狐扶苏是在提醒她,她们父女二人的“新生”,是建立在几条人命和巨大的谎言之上的,她们没有回头路,也必须共同守住这个秘密。
夜幕降临,黄灯满街。董宴和站在办公室的窗前,俯瞰着城市的夜景,手中的烟快要燃到尽头。小周的初步调查报告已经放在他桌上,结果令人失望——苏婉的身份信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几乎是无中生有,除了在料斋工作的记录,查不到任何过往。这种异常的“干净”,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几乎等同于直接印证了他的猜测。
他掐灭烟蒂,拿起外套,决定再去一次料斋。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为了试探,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想要撕开那层伪装的决心。他需要近距离地、面对面地,再次审视那个叫苏婉的女人,看看在那张温婉的皮囊下,到底藏着怎样的灵魂。
他推开料斋那扇沉重的木门,风铃声依旧清越。
店内,苏婉正背对着他,踮脚想去取高处的一个茶叶罐。听到风铃响,她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回头,在看到他的瞬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瞳孔因恐惧而急剧收缩,手中刚拿起的茶叶罐脱手滑落!
眼看那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青瓷茶叶罐就要摔得粉碎,董宴和眼神一凛,一个箭步上前,长臂一伸,在罐子即将触地的瞬间,险险地将其捞住,动作干净利落。
他将茶叶罐稳稳地放在旁边的桌上,然后抬起眼,目光如炬,直直地射向惊魂未定的苏婉。
“苏女士,”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在静谧的店铺里清晰地回荡,“我们……又见面了。”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仿佛要将她从外到里,彻底看穿。
“你的手,”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看来,不仅泡茶会抖,拿东西……也不太稳。”
这句话,像是一颗精确的子弹瞬间击溃了苏婉勉强维持的镇定。她看着董宴和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一个念头直冲脑门——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什么!
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向着地面软倒下去。
“妈!” 刚从后院出来的苏烛九,恰好看到这一幕,失声惊呼。
而董宴和,几乎是下意识地,再次伸出了手,在那具温软的身体彻底倒地之前,将她揽入了怀中。
一股混合着淡淡皂角清香和一丝极其隐秘的、类似古膻木的气息,涌入他的鼻尖。怀抱中的身体轻飘飘的,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
董宴和抱着她,身体僵硬,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怀中这个人,极有可能是一个在逃的杀人犯,一个与血腥悬案有关的嫌疑人。可此刻,她在他臂弯里,却只像一个被吓坏了、脆弱无助的女人。
理智与直觉,职责与那丝诡异的怜惜,在他心中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战。
这场以料斋为中心的风暴,已骤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