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的躯体轻得超乎董宴和想象,带着不正常的冰凉和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那股混合着皂角清香与一丝隐约的古膻木香,更加清晰地萦绕在董宴和的鼻尖。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风铃的余音散尽,料斋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苏烛九的惊呼声率先打破了这片死寂。她冲上前,试图从董宴和手中接过软倒的苏婉,眼神里混杂着惊慌、愤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你对我妈做了什么?!”她的声音尖锐,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少女的凌厉。
董宴和并没有松开手,反而将苏婉拦腰抱起。这个动作让他再次确认,这具身体的重量,与一个同等身高的成年男性相比相差甚远。
他避开苏烛九抢夺的动作,沉声道:“她晕倒了。哪里有地方可以让她躺下吗?”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此刻却让苏烛九更加反感。
“后院……我的房间。”一个慵懒而清冷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令狐扶苏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双手交叠在身前,脸上看不出丝毫意外或紧张,仿佛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早已预见的戏码。她目光扫过董宴和抱着苏婉的手臂,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且难以捉摸的弧度。
董宴和不再多言,抱起苏婉,跟着引路的令狐扶苏,快步穿过前厅,走向通往后院的廊道。苏烛九紧随其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将苏婉轻轻放在苏烛九床上那铺着素色床单的床铺上时,董宴和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她那只无力垂落的手,手指关节比寻常女性要粗大一些,指腹甚至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陈旧的茧子。这是长期从事体力劳动,或者……曾经握过某些特定工具留下的痕迹。妇女工人?还是……
“大概是旧疾复发,加上受了些惊吓,不碍事。”令狐扶苏走上前,看似随意地翻开苏婉的眼皮看了看,又探了探她的脉搏,语气轻描淡写,“让她休息一下就好。有劳董先生了。”
董宴和直起身,退开两步,目光却依旧锁在苏婉苍白如纸的脸上。旧疾?惊吓?他心中冷笑。这“惊吓”的来源,恐怕正是他自己。而所谓的“旧疾”,是否也与她隐藏的过去有关?
“董先生是警察吧?”令狐扶苏忽然转向他,语气肯定,而非疑问。她那双桃花眼盈盈地看着他,带着洞察一切的了然,“上次来时,我就觉得您身上,有种不同于常人的‘正气’。”
董宴和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令狐老板好眼力。”他没有否认,这个时候否认毫无意义,反而会显得心虚。
“警察先生公务繁忙,还两次三番光顾小店,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令狐扶苏笑容不变,话语中却绵里藏针,“只是不知,是我们料斋有什么东西引起了您的兴趣,还是……我们这里的什么人,让您觉得需要特别‘关注’?”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床上的苏婉。
苏烛九站在床边,缄默的听着令狐扶苏与董宴和的对话,心一点点沉下去。警察!他果然是警察!她终于明白苏婉那日益加剧的恐惧源于何处。这个认知让她浑身发冷。他来这里,是为了抓“她”的吗?为了抓那个名为苏生产的……她的父亲?
就在这时,床上的苏婉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睫毛微颤,似乎将要醒来。
董宴和立刻收敛了与令狐扶苏之间无声的较量,将注意力重新放回苏婉身上。他需要在她清醒的瞬间,观察她最真实的反应。
苏婉缓缓睁开眼,视线起初是模糊的,随即,董宴和那张冷峻而熟悉的脸庞清晰地映入眼帘,记忆回笼,恐惧如同冰水般瞬间浸透四肢百骸。她几乎是弹坐起来,失控地向后缩去,紧紧抵住冰冷的墙壁,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别…咳…别过来!”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妈!”苏烛九立刻上前,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苏婉与董宴和之间。尽管她内心对身后的“母亲”充满了复杂的怨怼,但此刻,来自外部的威胁让她本能地选择一致对外。“你想干什么?没看到我妈很害怕吗?!”
董宴和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那股因为被愚弄而产生的怒火诡异的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这画面,与他记忆中的罪犯与家属截然不同。
他没有再上前,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深沉地看着苏婉,语气刻意放缓却依旧带有着审视的问道:“苏女士,你似乎很怕我。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苏婉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拼命摇头,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能说什么?说自己是警方通缉的在逃犯?说她这具身体里住着一个名为苏生产的灵魂?
令狐扶苏适时地插话,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歉意:“董警官,实在不好意思。婉姐她……早年经历过一些很不好的事情,对陌生人男性会特别恐惧。可能您刚才的动作……让她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她再次将苏婉的过激反应归因于“过去的创伤”,将一个可能涉及罪案的疑点,轻巧地化解为个人的心理问题。
董宴和心中冷笑,却没有戳穿。他深知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逼得太紧只会适得其反。他今天的目的已经部分达到了。
手上带着劳损痕迹,脚踝有水形纹身,对警察极度恐惧的……“女人”。
所有的线索,在他脑海中几乎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链条,精确的指向苏婉就是苏生产
“既然苏女士需要休息,我就不多打扰了。”董宴和忽然开口,打破了房间里凝重的气氛。他深深地看了苏婉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但我今天不拆穿你”,然后转向令狐扶苏,“令狐老板,告辞。”
他没有再看苏烛九,径直转身离开了房间。
直到前厅传来门开关的风铃声,苏婉紧绷的神经才猛地松弛下来,整个人脱力般瘫软在床铺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他走了。”苏烛九声音干涩地说,她依旧保持着挡在床前的姿势,背对着苏婉,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令狐扶苏走到窗边,看着董宴和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后才缓缓转过身,脸上那层暖意的伪装骤然褪去,只剩下清冷的审视。“他起疑了。”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苏婉,你露出的破绽太多了。”
苏婉蜷缩起来,将脸埋在膝盖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苏烛九猛地转过身,看着床上那个瑟瑟发抖、无比脆弱的“母亲”,看着她手臂上那个因为刚才无意识过度用力掐自己而渗出血丝的指甲印,又想起她刚才面对警察时那几乎要崩溃的绝望……一直以来积压的怨恨和厌弃与此刻翻涌上来的血脉牵连猛烈地交织在一起,让她心烦意乱。
“为什么……”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质问。“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令狐扶苏走到苏烛九身边,轻轻按住了她因为激动而颤抖的肩膀。“你们没有错。”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安抚力量,“错的是命运开的恶劣玩笑,以及……某些人无法控制的欲望和懦弱。”她的目光再次扫过苏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现在,抱怨和恐惧都毫无意义。”令狐扶苏的语气重新变得冷静甚至冷酷,“他今天放过你,不代表下次还会。你需要更加小心,把你骨子里那些属于‘苏生产’的东西,藏得更深一些。”她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那些……关于‘画料’来源的往事,最好让它烂在肚子里面。”
“画料”二字,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苏婉耳边。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更深的恐惧。
苏烛九也愣住了,她隐约感觉到,令狐扶苏话中有话,似乎隐藏着比父亲是逃犯更可怕的秘密。
董宴和没有回警局,而是将车开到了江边。他需要去给自己放空一下莫名的情绪。
夜风带着江水的湿气吹拂在脸上,稍微驱散了一些他心头的燥郁。今天在料斋的经历,像电影画面般在他脑海中回放。苏婉那极致恐惧的眼神,苏烛九充满敌意却又单薄的守护,令狐扶苏那看似解释实则警告的话语……
以及,他抱住苏婉时那混合的气息和手上的茧子与烫伤疤……所有的细节,都指向那个不可思议却又唯一合理的结论。
他几乎可以确定,苏婉就是苏生产。
但这个结论,并没有带来预期中即将破案的兴奋,反而让他心情无比沉重。一个变性隐匿的在逃犯,一个与血腥“画皮鬼”案件可能有关的香囊,一个神秘莫测的料斋主人,一个早熟且对“母亲”心怀怨恨却又不得不依赖的**女儿……这个组合太过诡异,背后隐藏的真相,恐怕远比他想象的还要黑暗和复杂。
更令他烦躁的是,他发现自己在确认苏婉身份后,除了刑警的职业责任外,竟然还会不由自主地去想,苏生产当年是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才会选择这样一条几乎是自我毁灭的隐匿之路?他在以苏婉的身份生活时,承受着怎样的心理煎熬?他对苏烛九,那卑微的、小心翼翼的守护,又有几分是真?
他是一名警察,却又不止步于此。现在他想要的不仅仅是缉拿逃犯,更多的还有对“画皮鬼”进行复仇的渴望,一场关系到被愚弄的感情,枉死的兄弟的复仇。
他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画皮鬼”专案组的加密档案,又想起苏婉晕倒时那苍白的脸和苏烛九戒备的眼神。
最终,他拨通了小周的电话。
“对料斋和苏婉的监视继续。上头有任何命令,未经我批准不许采取任何行动,尤其是不能惊动苏婉。”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想办法秘密采集一下苏婉的生物数据,进行DNA比对。”
他需要最无可辩驳的证据。而在那之前,他决定,暂时按兵不动。他想看看,这条线,最终会牵引出怎样真相。同时也想看看,那个名为苏婉的人,在恐惧的阴影下,还会展现出怎样不为人知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