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那声凄厉的尖叫,如同利刃划破了料斋伪装的平静。董宴和冲进后院时,只见杂物间的门板在内部重物的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苏烛九紧随其后,脸上的泪痕未干,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痛苦。她从未见过苏婉如此……失控。
“怎么回事?!”董宴和厉声问道,目光锐利地射向依旧稳坐前厅茶台的令狐扶苏。
令狐扶苏缓缓放下茶杯,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担忧:“董警官,您也看到了。婉姐这旧疾……发作起来就是这样,我们也束手无策。”她站起身,走向后院,语气轻柔地对着门内劝道:“婉姐,冷静一点,没事的,都过去了……”
她的话非但没有起到安抚作用,反而像是刺激了里面的人。撞击声更加猛烈,夹杂着苏婉语无伦次的哭喊:“……材料……新的……血……都是血!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放过我……放过寻寻!”
“材料”、“血”、“不是故意”——这些零碎的词语像带着倒钩的碎片,狠狠扎进董宴和的耳膜。他几乎可以肯定,她不仅是知情者,她很可能……深度卷入其中!
一种被欺骗的怒火,在他胸中翻涌。他上前一步,几乎想强行破门而入。
“董警官!”苏烛九却突然挡在了门前,尽管脸色苍白,眼神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坚定,“她……她现在不能受刺激!” 这一刻,保护这个让她厌烦又无法割舍的“母亲”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不能任由这个警察在这种时候,再去逼问那个已经濒临疯狂的人。
董宴和看着挡在面前的少女,她眼中那份恐惧的情绪,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他胸中的急躁。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破门的冲动,后退了半步。是的,现在不是时候。逼得太紧,可能会让苏婉彻底崩溃,甚至被灭口。
杂物间内的动静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啜泣。苏烛九依旧守在门口,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董宴和则退回到前厅,与令狐扶苏形成了无声的对峙。
“令狐老板,”董宴和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峻,但审视的意味更浓,“苏女士的‘旧疾’,似乎与最近市面上的一些……不好的传闻,关联很深啊。”
令狐扶苏抬手为他斟了一杯新茶,动作优雅依旧:“哦?董警官指的是?”她抬起眼,眸光流转,带着无辜的探究。
“比如,画皮鬼,比如……魏老三。”董宴和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令狐扶苏的嘴角几不可查地牵动了一下,那并非恐惧,更像是一种……了然的嘲讽?她轻轻吹了吹茶汤,语气平淡:“原来董警官还在查那个案子。魏老三……是那个通缉犯吧?真是可怕。不过,这和我们料斋,和婉姐,又能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可是正经做生意的。”
“是吗?”董宴和冷笑,“那苏女士听到‘特殊香料’和‘新材料’时的反应,又该如何解释?”
“都说了是旧疾,受不得刺激。”令狐扶苏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桃花眼直视着董宴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压迫感,“董警官,有时候,追查真相是好事,但若是不小心揭开了某些……当事人宁愿死也不愿面对的伤疤,恐怕结果,未必是您想看到的。”
她的话像是一种警告,又像是一种暗示。她在告诉他,苏婉身上有秘密,但这秘密可能危险到足以毁灭一切。
董宴和的心沉了下去。他越发确信,令狐扶苏知道一切,她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掌控着一切。
他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却得到了更深的忌惮。他深深看了令狐扶苏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料斋。今晚的信息量已经足够大,他需要时间消化,需要重新评估风险,也需要……调整对苏婉这个“嫌疑人”的策略。
接下来的几天,料斋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平静。苏婉没有再走出杂物间,连哭泣声都消失了,仿佛里面的人已经化作了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塑。
苏烛九依旧上学放学,但变得更加沉默,眼神里像是结了一层更厚的冰。陈启明试图找她说话,她都避开了,甚至连他放在她桌上的纸条,都没有再看一眼。
她将自己重新封闭起来,那晚在陈家门口的失控和狼狈,以及回来后目睹苏婉彻底崩溃的冲击,让她觉得靠近任何温暖都是一种奢侈和罪过。手臂上,又添了几道新鲜的掐痕。
董宴和没有再亲自前往料斋,但监视从未放松。他调取了料斋周边更早时间段的监控,试图找出令狐扶苏夜出与魏老三工坊被端之间的更多关联。同时,他也让技术部门加紧对魏老三笔记中那些代号和失踪人口的交叉比对。
他发现,自己开始会不自觉地去想苏婉。不是作为嫌疑人苏生产,而是作为那个在料斋里小心翼翼,泡茶时会手抖,晕倒时轻得不可思议的“苏婉”。
想到她此刻可能正承受着巨大的心理折磨,甚至可能面临着来自令狐扶苏的未知威胁,一种莫名的烦躁和……一丝极其细微的怜惜,便会不受控制地滋生。
这让他感到困惑甚至恼怒。他怎么能对她产生这种不合时宜的情绪?是因为她那极具欺骗性的柔弱外表?还是因为……他隐约察觉到了她身处漩涡身不由己的困境?
这种矛盾的情感,让他对料斋的关注,带上了一种不同于纯粹办案的复杂色彩。
这天深夜,苏烛九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梦中,苏婉的脸和魏老三工坊里那些模糊的女性照片重叠在一起,发出凄厉的惨叫。她喘着粗气,下意识地摸向手臂,却在碰到那些凹凸不平的伤痕时,猛地停住了。
她想起令狐扶苏说过的话:“伤害自己,是这世上最愚蠢的行为。”
也想起陈启明看着她时,那双干净又带着失落的眼睛。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茫然席卷了她。她起身,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杂物间门口。里面一片死寂。她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敲门,只是轻轻地将耳朵贴在了门板上。
里面,传来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呜咽声。那声音不像之前崩溃时的尖锐,更像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渗出的悲鸣。伴随着这呜咽声,还有一种仿佛什么东西摩擦地面的声音。
苏烛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那些被她刻意压抑的,关于童年时父亲偶尔流露出的,短暂而笨拙的温情的记忆碎片,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来。
厌恶依旧存在,怨恨也未消解。但在此刻,在这死寂的深夜,听着门内那绝望的悲鸣,一种更深沉的、名为“共情”的悲悯,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而上。
她们都被困在各自的牢笼里,被过去绑架,被秘密折磨,谁也无法挣脱。
她静静地靠在门板上,没有离开,也没有出声。仿佛这样无声的陪伴,能分担那门内之人万分之一的痛苦。
而在料斋二楼的阴影里,令狐扶苏正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注视着楼下这一幕。她的指尖捻动着一小撮暗红色的香料粉末,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满意的弧度。
恐惧的发酵,绝望的蔓延,以及那在绝境中悄然滋生的,脆弱的情感纽带……这一切,都在按照她的剧本进行着。
“快了……”她低声自语,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了城西的某个方向,“等‘新材料’就位,这场戏,就该进入高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