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阳初升,如同稀释的薄墨,透过杂物间门板的缝隙,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道微弱的光斑。苏婉蜷缩在光斑照不到的角落里,维持着这个姿势已经不知多久。
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僵硬酸痛,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任何声音。
极度的崩溃和恐惧如同海啸过境,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疲惫与空洞。脑海中不再有连贯的思绪,只有一些破碎的画面和感官记忆交替闪现。
魏老三工坊那腥甜诡异的气味,令狐扶苏低语“新材料”时冰冷的眼神,董宴和审视探究的目光,还有……苏烛九昨夜靠在门板上,那无声却沉重的陪伴。
阿寻……她是不是……也没有完全放弃自己这个不称职的父亲?
这个念头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却让她干涸的眼角,再次渗出冰凉的液体。她艰难地动了动僵直的手指,触碰到身边那个空了的酒瓶,瓶身冰冷。
她挣扎着,试图扶着墙壁站起来,去摸索可能藏在其他角落的存货。然而,虚脱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刚起到一半,便眼前发黑,重重地向前栽倒!
预期的疼痛并未传来。一双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及时扶住了她下坠的身体。
那手臂稳健,有力,带着属于男性的、温热的力量感,与她冰冷虚弱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苏婉茫然地抬起头,逆着从门口涌入的、有些刺眼的晨光,她看到了董宴和那张冷峻而复杂的脸。
他怎么会在这里!?
巨大的惊恐瞬间攫住了她,她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想要挣脱,却因为脱力,反而更重地跌向他的怀抱。
董宴和几乎是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稳住了怀中这具轻飘飘的身体。一股混合着陈旧香料和淡淡烟酒气的气息,涌入他的鼻腔。
他今天凌晨接到监视点的报告,称令狐扶苏再次独自外出,方向依旧是城西。他立刻亲自赶来,一方面是想看看令狐扶苏不在时料斋的情况,另一方面……则是存了一丝想确认苏婉状态的私念。
他避开前厅可能存在的监控,从后院隐蔽处潜入,刚靠近杂物间,就听到了里面踉跄和倒地的声音。推开门,看到的便是苏婉如同破碎娃娃般栽倒的一幕。
此刻,她在他怀里,轻得不可思议,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那张温婉柔美的脸上,此刻毫无血色,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布满了泪痕和憔悴。
那双总是盛满惊惶的大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空洞和死寂,以及一丝被他撞见如此狼狈的羞耻。
董宴和沉寂许久的心忽的触动。像啊,很像啊,这和当年他救下的,被残酷命运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少女有什么不一样……
“你……”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有些发紧,近乎成为本能的审讯话术,现在却一个字也问不出口。他只能感觉到怀中身体的冰冷和细微却无法停止的颤抖。
苏婉在他短暂的沉默和复杂的注视下,恐惧达到了顶点。她猛地低下头,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起来,踉跄着退到墙角,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将脸埋入双膝,发出呜咽:“走……求你……快走……”
看着她这副模样,董宴和心中那丝莫名的怜惜与作为警察的职责再次激烈交锋。他应该抓住这个机会,追问她关于魏老三,关于“香料”,关于她恐惧的一切。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需要看医生。”
苏婉猛地摇头,声音破碎:“不……不去!不能去医院……”
董宴和沉默了片刻。他明白,她不能暴露在公众视野下。他看着角落里那个空酒瓶,眉头紧锁:“靠这个解决不了问题。”
苏婉没有回答,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
就在这时,前厅传来了脚步声和苏烛九有些急促的呼唤:“妈?” 她似乎是起床后听到杂物间的躁动,于是过来查看情况
董宴和眼神一凛,迅速退出了杂物间,并轻轻带上了门,将自己隐入廊柱的阴影中,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苏烛九跑到杂物间门口,看着紧闭的门板,松了口气,随即转身离开。
董宴和悄然离开料斋,坐进车里,心情却久久无法平静。苏婉那脆弱绝望的样子,如同烙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关注,早已超出了单纯案件调查的范畴。
那种想要保护她,弄清楚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将她从那种极致痛苦中解救出来的冲动,强烈得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
这太不专业了,甚至可以说是危险的。他一遍遍告诫自己,苏婉是苏生产,是一个在逃犯,是重要嫌疑人。可理智的告诫,在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案件本身。令狐扶苏再次夜出城西,魏老三笔记中与更多失踪案的关联……这些线索都指向一个更加庞大黑暗的网络。苏婉身处其中,恐怕不仅仅是知情者那么简单。
他必须找到一种方法,既能保证苏婉的安全,又能从她那里获取真相。强硬逼问显然不行,只会让她彻底崩溃。或许……可以从其他方面入手?比如……苏烛九?
想到那个早熟而倔强的少女,董宴和心中有了一个模糊的计划。
苏烛九一整天都有股不安感。而这种不安在她放学时达到了顶峰。刚走出校门,她就看到陈启明等在那里,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烛九!”他快步迎上来,语气急切,“你这两天……没事吧?我发的信息你都没回。”
苏烛九下意识地想躲开,想用冷漠筑起高墙。可当她看到陈启明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关心,以及他眼下淡淡的青黑,敷衍的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半晌,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没事。”
陈启明似乎松了口气,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纸袋,塞到苏烛九手里,脸上泛起一丝红晕:“那天……生日聚会,吓到你了,对不起。这个……是赔礼。”
纸袋里是一个漂亮的星空投影灯,还有一张手写的卡片,上面是陈启明工整的字迹:“希望这点星光,能让你心情好一点。”
简单,笨拙,却真诚得让人心疼。
苏烛九握着那微凉的纸袋,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善意,鼻子猛地一酸。她抬起头,看着陈启明那带着紧张和期待的眼神,冰封的心湖剧烈地动荡起来。她想把东西还给他,想告诉他不要再靠近自己,想再次逃离……
但这一次,她只是紧紧攥着纸袋,低声说了句:“……谢谢。”
然后,在陈启明惊喜的目光中,她抱着纸袋,转身快步离开了。这一次,她没有奔跑,只是步伐匆忙,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又仿佛……是在害怕自己会后悔。
她没有看到,在她身后,陈启明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带着傻气的笑容。
而在料斋二楼的窗前,令狐扶苏看着苏烛九抱着纸袋匆匆回来的身影,又通过墨傀的视野监视着远处街角董宴和那辆不起眼的二手私车,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是时候……加点催化剂了。”她轻声自语,指尖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小撮那暗红色的、散发着奇异腥甜气息的香料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