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料斋,是一天中最寂静的时刻。星空灯早已自动熄灭,苏烛九在辗转反侧中勉强入睡,眉心却依旧紧蹙,仿佛连梦境都充满了不安。而杂物间里的苏婉,则在酒精带来的短暂麻痹消退后,陷入了更深沉的清醒与煎熬。
喉咙干得发痛,胃里空空如也,却翻涌着恶心感。那半瓶劣质烈酒非但没有带来解脱,反而像在身体里点燃了一把虚火,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够到不远处桌子上那杯可能已经冷掉的水。
“彭——”身体失衡,她带着旁边一个空纸箱一起摔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疼痛从手肘和膝盖传来,却奇异地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黑暗中,她粗重地喘息着,没有立刻爬起来。地板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皮肤,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伴随着极致的疲惫,缓缓笼罩了她。一直紧绷着、恐惧着、逃避着的某根弦,似乎在这一摔之下,骤然断裂了。
她就这样在地上躺了很久,直到窗外天际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亮光。那光亮如此微弱,却固执地穿透了杂物间的昏暗,映亮了她眼前一小片布满灰尘的地面。
苏生产脑海中有一个念头,如同这晨光般微弱却清晰地从她死寂的心湖中浮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是为了自己这条早已腐朽的命,而是为了寻寻。令狐扶苏不在,这是唯一的机会。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走出这间囚笼般的杂物间。
这个念头带来的信念,几乎瞬间将她包裹。但她用力咬住了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疼痛让她聚焦。她用手肘支撑着,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从冰冷的地面上爬了起来。动作笨拙,带着长期蜷缩后的僵硬和属于男性的的力量。
苏烛九被那声闷响惊醒。她猛地坐起,心脏狂跳。仔细聆听时,杂物间那边却再无声响。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披上外套,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她轻轻推开一条门缝。借着微弱的晨光,她看到苏婉背对着门口,坐在一个倒地的空纸箱旁,低着头,肩膀单薄地耸着,正用一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破布,笨拙地擦拭着手肘上磕碰出的淤青和破皮。那动作毫无女性的轻柔,反而带着一种略显粗鲁的草率。
听到门响,苏婉的身体猛地一僵,擦拭的动作顿住了,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惊恐地缩成一团或发出尖叫。她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背影透出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
苏烛九站在门口。无言的看着眼前的苏婉,似乎和之前那个要么惊惶失措 要么死寂崩溃的“母亲”有些不同。少了几分令人烦躁的脆弱,也多了几分……沉静的,甚至是带着点破罐破摔意味的颓唐。
“你……没事吧?”苏烛九最终还是生硬地开口,语气算不得关心,更像是一种确认。
苏婉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晨光中,她的脸色依旧苍白憔悴,眼下的乌青浓重,但那双总是盛满恐惧的大眼睛里,此刻却是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燃烧殆尽。
“没……事。”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吵到你了?”
这是她们之间,极少有的近乎正常的对话。没有哭泣,没有哀求,没有歇斯底里。苏烛九有些不适应,她抿了抿唇,目光落在苏婉手肘的伤处,那里已经微微肿起。
“……我去拿药箱。”她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步伐有些匆忙,像是要逃离这不同寻常的平静。
当她拿着药箱回来时,苏婉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微微侧过了身体,将受伤的手肘略显僵硬地露了出来。
苏烛九蹲下身,打开药箱,拿出碘伏和棉签。她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当她用棉签蘸着碘伏,触碰到苏婉手肘的伤口时,能明显感觉到手下身体的瞬间紧绷。
空气中弥漫着碘伏刺鼻的气味和沉默的尴尬。
苏婉低着头,看着女儿专注而略显别扭的侧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难言。她有多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平静地看过女儿了?久到仿佛隔了一生。
“阿寻……”她几乎是无声地嗫嚅了一下。
苏烛九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力道却不自觉地放轻了一些。
这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苏婉的感受。她闭上眼睛,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滴在苏烛九正在上药的手背上。
苏烛九的手猛地一颤,抬起头,撞进苏婉那双盛满了复杂痛苦和……无尽愧疚的泪眼之中。
董宴和几乎一夜未合眼。指挥点里烟雾缭绕,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监控屏幕。令狐扶苏的光点已经抵达目的地小镇,暂时停止了移动,似乎在等待什么。而料斋那边的画面,则一直保持平静。
但这种平静,反而让他更加不安。他知道苏婉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令狐扶苏的离开既是风险,也可能是一个不可预测的变量。
天快亮时,他接到了监视点的报告,称观察到苏烛九先后两次进入杂物间,第二次进去时拿了家用医药箱。
苏婉受伤了?还是生病了?董宴和的心猛地一提。他几乎立刻就想驱车前往料斋,但理智强行按捺住了这股冲动。他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打草惊蛇。
他盯着屏幕上料斋那静谧的院落,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想象着里面的情景。
这种超出案件本身的关切,让他感到一阵自我厌恶。可每当想到苏婉,想到她可能承受的痛苦和面临的危险,那种纯粹个人的担忧就会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他烦躁地掐灭了手中的烟。这种矛盾正在消耗他的精力,影响他的判断。他必须尽快结束这个案子,不仅是为了正义,也是为了……让自己从这种混乱的情感中解脱出来。
他示意叶局长拿起加密通讯器,联系前往城西的行动组:“目标已抵达,各小组提高警惕,等待交易信号,务必人赃并获!”
苏烛九看着手背上那滴迅速变得冰凉的泪水,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了手。她站起身,将剩下的药水和棉签塞进苏婉手里,语气重新变得冷硬:“剩下的,你自己弄。”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杂物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苏烛九的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苏婉那滴眼泪,和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像一块巨石投入她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她一直以为自己对苏婉只有厌恶和怨恨,可刚才那一刻,她分明感受到了一种尖锐的、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的心疼。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她要有一个这样的“母亲”?为什么她们要被困在这种扭曲的关系里?
她抬起手,看着手背上那已经干涸的泪痕,眼神充满了迷茫和挣扎。
而在门内,苏婉握着那瓶碘伏和几根棉签,看着重新关上的房门,嘴角缓缓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颜。那滴眼泪,耗尽了她刚刚积聚起来的一点力气。她终究……还是搞砸了。
但奇怪的是,这一次,除了熟悉的绝望,心底某个角落,似乎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释然”的情绪。至少……她触碰到了女儿,哪怕是以如此狼狈和尴尬的方式。
她低下头,开始自己笨拙地处理手肘的伤口,动作依旧僵硬,却带着一种属于苏生产的执拗。
晨光渐亮,穿透料斋的窗棂,将尘埃照耀得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