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初晓,透过料斋古旧的雕花窗棂,在布满灰尘的光柱中投下斑驳的影子。苏婉是在一阵冰冷的僵硬感中醒来的。她发现自己竟靠着苏烛九的房门坐在地上睡着了,脖颈和后背传来一阵阵酸涩的疼痛。
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惊吓和女儿锥心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潮水,在她清醒的瞬间再次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空的。那包藏在柜台下的烟,此刻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她需要尼古丁来镇定这过度紧绷的神经,需要那口烟雾吸入肺腑的灼烧感来确认自己还活着,还存在着。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腿脚却因长时间的蜷缩而麻木,一个踉跄,手肘不小心撞到了门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几乎就在同时,面前的房门从里面被拉开。苏烛九已经穿戴整齐,一身干净的蓝白色校服,衬得她那张过于白皙的小脸有些缺乏血色。她看着狼狈地扶着门框才能站稳的苏婉,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我去上学了。”她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侧身从苏婉身边绕过,仿佛昨夜那个说出残忍话语和此刻这个关心她是否受伤的人,不是同一个。
苏婉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挤不出一个字。看着女儿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通往玄关的转角,一种混合着愧疚、无力、还有一丝被刺痛的感觉,在她心口蔓延开。
她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属于“苏婉”的纤细手指,用力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压下那蠢蠢欲动的烟瘾和酒瘾。
城西的行动彻底失败,令狐扶苏如同人间蒸发。警局里气氛压抑,董宴和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主持了案情分析会。画皮鬼杀人案的线索似乎又断了,或者,从一开始,他们就走在凶手精心布置的迷宫里。
“董队,技术科那边有发现!”一个年轻警员推门而入,“我们对昨晚料斋门外采集到的微量粉末进行了初步分析,成分很复杂,含有一些特殊的植物碱和……一些无法识别的有机物质。目前无法确定具体用途,但可以肯定,绝非寻常之物。”
董宴和眼神一凛。果然与令狐扶苏有关!那些粉末,是警告?是信息?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画皮材料”?
他挥挥手让警员出去,独自一人留在会议室,烟雾缭绕。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料斋,飘向了那个在深夜惊恐万状的女人。
他烦躁地掐灭了烟。无论如何,他必须再去一趟料斋。无论是为了案子,还是为了……确认她的安全。
放学时分,料斋后院的小书房里。
“所以,这道题的受力分析,关键在于找到这个隐藏的摩擦系数……”令狐扶苏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改良旗袍,披着一条流苏披肩,正俯身指着苏烛九摊开的物理习题册。她声音温柔,讲解清晰,俨然一位耐心十足的知心姐姐。
苏烛九蹙着眉,认真听着。只有在令狐扶苏这里,她才能暂时放下心防,不用伪装天真,也不用面对母亲的懦弱。
“懂了,谢谢扶苏姐。”苏烛九点了点头,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起来。
令狐扶苏直起身,慵懒地靠在窗边,阳光勾勒出她完美的侧影。她看着苏烛九专注的侧脸,忽然轻笑一声,语气带着点古灵精怪的调侃:“我们小九认真起来的样子,真好看。以后不知道要便宜哪个有福气的小家伙。”
苏烛九握着笔的手微微一僵,耳根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但很快又被一层阴郁笼罩。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令狐扶苏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语气依旧轻松,内容却截然不同:“对了,昨天你爸爸……嗯,你妈妈状态似乎不太对劲。你多看着她点,别让她碰那些不该碰的东西。”她意有所指,显然知道苏生产烟酒成瘾。
苏烛九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又是这样。那个男人,即使换了一层皮,骨子里的劣根性还是改不掉吗?赌博欠下的债,酗酒后的丑态,那些阴暗的过去,像跗骨之蛆,让她无法真正接受这个“母亲”。
“我知道。”她冷淡地回应。
令狐扶苏笑了笑,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小九,别对自己太苛刻,也别对他太苛刻。这条路是我们自己选的,走得辛苦,但总比在原地腐烂要强。有些人,天生就该是女孩,比如你。”她的目光深邃,仿佛能看穿苏烛九所有的自卑与挣扎,“至于你妈妈……她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真正能拉住她,不让她掉下去的人。”
苏烛九身体微微一震,没有抬头,但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傍晚,董宴和再次踏入料斋。这一次,他没有穿警服,只是一身简单的休闲装,却依旧掩不住那股凌厉的气质。
苏婉正在前台擦拭茶杯,看到他进来,手一抖,茶杯差点滑落。她强装镇定,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董……董警官。”
董宴和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残留的红血丝和那份挥之不去的惊惶。他心中莫名一软,语气不自觉地放缓和了许多:“路过,顺便来看看。昨天……没吓到吧?”他选择了一个相对模糊的问法。
苏婉的心猛地一跳,赶紧摇头:“没,没有……呸,董警官,您指什么……。”她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被他看穿谎言。
就在这时,苏烛九从后院走了进来。看到董宴和,她脸上立刻扬起一个甜美无邪的笑容:“董叔叔,你来啦!”她自然地走到苏婉身边,伸手挽住了她的胳膊,一副依赖母亲的乖巧模样。
苏婉身体瞬间僵硬。女儿突如其来的亲近,让她不知所措,但手臂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却又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奇异地安抚了她躁动不安的心。她甚至能感觉到,苏烛九挽着她的手,暗中用力,似乎在传递着某种支撑的力量。
她们站在一起的样子,真的很像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苏烛九这孩子,乖巧得让人心疼。而苏婉……她看起来那么脆弱,需要人保护。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那这演技也未免太过真实。我该相信我的直觉,还是相信冰冷的证据?
“嗯,来看看你们。”董宴和对苏烛九笑了笑,目光再次落回苏婉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关切,“如果有什么困难,或者……遇到什么奇怪的人,随时可以找我。”
他的话语意有所指,苏婉的心揪得更紧了,只能低着头,含糊地应着:“好的……谢谢董警官。”
就在这时,料斋墙上的老式电视机正在播放本地新闻,一条简讯闪过:“……城西废弃仓库区发生不明原因骚乱,警方已介入调查,暂无人员伤亡报告……”
苏婉拿着抹布的手猛地收紧,脸色又白了几分。而苏烛九,则抬眼看了看电视屏幕,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早已知道。
董宴和将母女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的疑云更重。他没有再多问,只是又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送走董宴和,料斋内恢复了寂静。苏婉脱力般地靠在柜台上,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
苏烛九松开了挽着她的手,脸上的甜美笑容瞬间消失,恢复了平时的冷淡。她转身走向后院,在经过苏婉身边时,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他好像……真的很关心你。”
说完,便径直离开了。
苏婉愣在原地,女儿那句话,在他脑中激起了远比昨夜惊吓更持久的波澜。她抬手,轻轻抚摸着刚才被女儿挽过的手臂,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度。一种极其微弱的、名为“希望”的东西,在她早已干涸的心田里,开始艰难地萌芽。
而回到车里的董宴和,点燃了一支烟,看着料斋那扇紧闭的门,眼神复杂。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将苏婉仅仅视为一个案件的相关者了。这场始于调查的游戏,他正不由自主地,越陷越深。
深夜,苏烛九反锁了房门,撩起左臂的袖子。今天陈启明送了她一枚很可爱的卡通创可贴,因为她昨天不小心在课桌上划了一道口子。他看着她的眼神,那么干净,那么专注,让她既渴望又恐惧。
她拿起一把小巧的美工刀,冰凉的刀片贴在皮肤上。脑海里回荡着同学窃窃私语的“人妖”,回荡着父亲懦弱的样子,也回荡着令狐扶苏的话和陈启明温暖的笑容。
我到底是什么?如果他知道了我的秘密,那双干净的眼睛,会不会和他们一样?这份温暖,我配拥有吗?还是只有疼痛,才能让我感觉自己真实地存在着……
刀锋微微压下,一道新的红痕即将叠加在旧伤之上。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起,是陈启明发来的消息:“睡了吗?今天那道题我又想到一种更简单的解法,明天画给你看!晚安,小九。”
苏烛九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那条信息,良久,良久,最终,缓缓地移开了美工刀。她拿起那枚卡通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贴在了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上。
仿佛想要遮住的,不只是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