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斋午后,阳光被窗格切割成慵懒的方块,落在擦拭得一尘不染的茶海上。苏婉心神不宁地摆弄着茶具,指尖残留着昨夜未曾散尽的寒意,以及……女儿短暂挽留时那转瞬即逝的温热。两种感觉交织,让她坐立难安。
柜台底下那包香烟的诱惑力前所未有的强烈。她急需一点星火来烧灼这份缠绕不去的焦虑,来麻痹“苏婉”这具皮囊下躁动不安的灵魂。她甚至能想象出尼古丁吸入肺叶时那短暂的晕眩和放松,那是她逃避现实最直接的通道。
就在她的手指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探向柜台下方时,内室的门帘被一只素白的手撩开。令狐扶苏款步走出,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昨夜城西的混乱与料斋门外的惊魂从未发生。她今日换了一身墨绿色长裙,衬得肌肤胜雪,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却更添几分神秘。
“准备一下,下午有客人。”令狐扶苏的声音平淡,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苏婉还带着细微颤抖的手指,“泡一壶‘雪顶含翠’,用那套雨过天青的瓷具。”
苏婉如同被捉住现行的贼,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连忙低头应声:“……好。”
令狐扶苏没有再多言,转而走向正在后院小桌上写作业的苏烛九。她俯身看了看苏烛九的习题,轻笑:“我们小九的字,倒是越来越有风骨了,不像个女孩子,反倒有几分……英气。”她的话语带着调侃,眼神却锐利,仿佛在透过字迹,审视着苏烛九内心深处那个挣扎的、属于男性的灵魂。
苏烛九笔尖一顿,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回应:“扶苏姐说笑了。”
董宴和坐在办公室里,面前摊开着画皮鬼杀人案的卷宗,目光却一次次投向手机屏幕。他最终还是没忍住,发了一条信息给苏婉,措辞谨慎:“苏女士,昨日到访唐突。近日治安不甚太平,若有任何异状或需帮助,请务必联系我。”
信息发出去后便石沉大海。这种等待的焦灼,对他而言是一种陌生的体验。他烦躁地合上卷宗,揉了揉眉心。技术科对那神秘粉末的分析依旧没有突破性进展,只知道其中几种植物碱具有极强的致幻和麻痹效果,常用于某些古老的麻醉方剂,来源极其隐秘。
我在干什么?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等待一个嫌疑相关者的回信?
几年前就该死透的心,却因为一个和“她”相似的人而悸动。这让他愈发苦楚难支,也就愈发想……再近一点…
下午三点,料斋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陈启明。
少年穿着干净的校服,怀里抱着几本厚厚的参考书,站在料斋古色古香的门外,显得有些局促和紧张。他是鼓足了勇气,以讨论习题为借口,才踏足这里的。
苏烛九看到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被她压下。她站起身,语气保持着平时的冷淡:“你怎么来了?”
“我……我整理了最近几次考试的错题集,想着你可能用得上……”陈启明将参考书递过去,眼神明亮而真诚,耳根却微微泛红。“你最近上课好像不在状态…”
苏婉在一旁看着这个清秀腼腆的少年,又看了看自家女儿那副刻意疏离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作为一个过来人,她几乎一眼就看穿了少年眼底那份纯粹的爱慕。
这让她感到一种荒谬的刺痛——她的“女儿”,正在被一个正常的男孩追求,而这一切,都建立在巨大的谎言之上。
令狐扶苏却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莲步轻移,笑着迎了上来:“哟,这就是小九经常提起的陈同学吧?果然一表人才。快请进,外面日头大。”她热情地招呼着,亲自引陈启明入座,又吩咐苏婉:“婉姐,把咱们新到的茶点端些上来。”
苏婉僵硬地照做着,她能感觉到陈启明好奇地打量了她几眼,那目光让她如芒在背,仿佛自己卑劣的过去和不堪的现状,随时会被这清澈的目光洞穿。
茶点上来后,令狐扶苏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谈话,她学识渊博,谈吐风趣,很快就让陈启明放松下来。她巧妙地引导着话题,从学业到兴趣爱好,偶尔还会调侃苏烛九两句,营造出一种其乐融融的假象。
“小九这孩子,就是性子冷了点,心思却比谁都细腻。”令狐扶苏抿了口茶,笑吟吟地看着陈启明,“以后还要你多担待,多带她出去走走,别总闷在家里。”她的话语,像一个关心妹妹的姐姐,却在无形中,将苏烛九推向了一个更符合其外在性别身份的位置。
苏烛九低着头,用筷子轻轻戳着盘子里的糕点,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有在令狐扶苏说出“她小时候可皮了,像个假小子”时,她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过去一年半药物的浸透是让他的皮肤黄里透白,但在他被扶苏捡到的时候还顶着,出走前几日晚上,被苏生产从床上拽下来剪短剪烂的发型。
陈启明被令狐扶苏的态度感染,放松了许多,话也多了起来,甚至主动提出下次可以帮苏烛九补习她稍弱的物理。他看着苏烛九的眼神,专注而温暖。
苏婉站在不远处,看着这“和谐”的一幕,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她为女儿可能获得的温暖而感到一丝微弱的欣慰,但更多的,是恐惧。恐惧这虚假的平静被打破,恐惧女儿受到伤害,也更深刻地恐惧着自己这个不称职的“母亲”,该如何面对这日益复杂的局面。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里空空如也,烟瘾在焦虑中再次抬头,却被她死死压住。
陈启明并没有停留太久,礼貌地告辞离开。他走后,料斋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苏烛九默默收拾着茶具,面无表情。
令狐扶苏脸上的暖意如潮水般退去,恢复了那种洞悉一切的高冷。她走到苏烛九身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这男孩不错,眼神干净。但是小九,你要记住,瓷器和瓦砾碰撞,碎的永远是瓷器。在你没有足够坚硬之前,不要太靠近任何温暖的东西,那会灼伤你,也会……连累别人。”
她的话意有所指,既是对苏烛九的告诫,也像是一根刺,扎向了旁边心神不宁的苏婉。连累别人……苏生产不就是因为赌博,才连累了整个家,最终走向那条不归路吗?
苏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惨白。
就在这时,料斋的门再次被推开。董宴和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他显然看到了刚刚离开的陈启明,也看到了料斋内神色各异的三人。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苏婉苍白的脸上,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随即转向令狐扶苏,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令狐老板,看来你这里,总是很热闹啊。”
令狐扶苏转过身,面对董宴和,脸上重新挂上那种无懈可击的微笑:“董警官大驾光临,才是真正的蓬荜生辉。热闹谈不上,不过是小女的同学来探讨学业罢了。”她应对自如,将刚才的一切轻描淡写地带过。
董宴和没有深究,他的目光最终还是回到了苏婉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关切。
苏婉感受到董宴和的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总觉得无所遁形,无论是作为苏婉,还是作为苏生产的那部分,都感到无比狼狈。
而苏烛九,则冷冷地看了一眼在场的三个大人,端起收拾好的茶盘,转身走进了后院。她的左手手臂内侧,昨天贴上的卡通创可贴边缘,隐隐透出一丝更深的红痕。陈启明带来的短暂温暖,与扶苏姐的警告、母亲的懦弱以及自我认同的煎熬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反而加剧了她内心的冲突和想要伤害自己的冲动。
料斋的午后,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进每个人心底那片幽暗的墨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