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料斋内灯火初上,将古旧的家具蒙上一层暖黄色的光晕,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无形紧张。苏婉心神不宁地擦拭着茶具,目光时不时飘向门外,既害怕那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现,又隐隐带着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盼。
董宴和昨日那句“二十四小时都可以”的承诺,让她心里一颤一颤的。
她下意识摸了摸围裙口袋,空的。那包偷偷买的烟,在昨天董宴和来过之后,被她狠心扔进了后院垃圾桶。
此刻,戒断的焦躁和新闻带来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坐立难安,喉咙发干,只能借由反复擦拭的动作来缓解。这具属于“苏婉”的身体,正艰难地对抗着“苏生产”根植于骨髓的劣习。
警局会议室,烟雾缭绕。关于“画皮鬼模仿案”的案情分析会持续了整个下午,进展甚微。
模仿者手段残忍却缺乏真正的“技艺”,更像是为了制造恐慌而进行的拙劣复制。但令董宴和心惊的是,法医在最新受害者的创口边缘,检测到了极其微量的、与之前在料斋门外发现的诡异粉末成分相似的植物碱残留。
“董队,这……这难道说明,模仿犯和令狐扶苏有关联?或者,他拿到了类似的东西?”年轻警员提出假设。
董宴和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关联是肯定的,但这关联是直接的,还是被人刻意引导的?
令狐扶苏行事诡秘,目的成谜,她会放任一个拙劣的模仿者打着自己的名号行事,甚至可能暴露与她相关的线索吗?这不符合她的风格。
线索又指向了料斋,指向了她。苏婉……每次想到她可能卷入的危险,他的心就揪紧了。那份粉末,她知情吗?
料斋后院的小书房里,气氛与外间的紧张截然不同。令狐扶苏正拿着一本厚重且封面没有任何文字的古籍,指着上面一幅绘制着复杂人体气血运行路线的插图,对苏烛九讲解。
她的声音温和,如同最耐心的师长。
“看,气血于此交汇,如同江河归海。皮相的鲜活,根源于此。”她的指尖划过那些蜿蜒的线条,最后停在颈侧某处,“所以,情绪剧烈波动时,这里会最先显出血色。
真正的‘画皮’,并非覆盖,而是引导和融合,让外在的皮囊与内在的气韵浑然一体。”她的讲解超越了普通的易容,直指某种玄而又玄的存在本质。
苏烛九听得极其专注,这些知识让她着迷,也让她感到一种掌控自身命运的踏实感。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脖颈。
令狐扶苏见状,轻笑一声,语气带着点古灵精怪的调侃:“怎么?担心自己气血不畅,面色不够红润,在小男朋友面前不够好看?”她总能精准地戳破苏烛九试图隐藏的心事。
苏烛九耳根一热,迅速放下手,板起脸:“没有。”
“口是心非。”令狐扶苏用书卷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眼神却意味深长,“不过小九,你要记住,无论外在如何改变,接纳你内在的‘真实’,才是真正的稳固。
排斥和厌恶,只会让皮与骨永远隔着一层膜,稍有风雨,便有撕裂之虞。”她的话语,再次指向苏烛九内心深处对自我和对父亲的复杂情感。
就在这时,前厅传来风铃声响,以及一个略显青涩紧张的男声:“请问……苏烛九在吗?”
是陈启明。
苏烛九身体瞬间僵硬,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怎么又找到这里来了?
令狐扶苏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对苏烛九眨眨眼:“看来,你的‘功课’来了。
去吧,我去帮你看着你妈妈。”她说着,便袅袅婷婷地掀帘去了前厅,将空间留给了两个年轻人。
苏烛九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跳,这才走出去。陈启明正有些局促地站在前厅,手里除了书包,还提着一袋看起来就很甜腻的泡芙。
“我……我路过,想起你说过喜欢吃甜的……”陈启明看到她,脸微微泛红,将泡芙递过来,眼神干净又真诚。
苏婉站在柜台后,看着这个清秀的少年,心情复杂。她能感觉到女儿身体的紧绷和那份刻意维持的冷淡,也能看到少年眼中毫无杂质的喜欢。这场景美好得让她心酸,也让她恐惧。她下意识地想摸烟,却摸了个空,只能用力攥紧了手中的抹布。
“谢谢。”苏烛九接过泡芙,声音平淡,没有多余的话。
陈启明似乎并不介意她的冷淡,反而因为她的接受而松了口气。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那个……今天的物理笔记,我多抄了一份,你要看吗?”他拿出一个干净的笔记本。
苏烛九看着那本笔记,又看了看陈启明期待的眼神,心底冰封的某个角落,似乎又被敲开了一丝缝隙。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令狐扶苏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适时地插话,语气热情:“哎呀,陈同学太客气了。来来来,别站着,这边坐。婉姐,泡壶花果茶来吧,年轻人喜欢。”
她自然地招呼着,仿佛陈启明是料斋的常客,巧妙地将苏婉也拉入了这个场景,无形中削弱了苏婉的局促感和苏烛九的防御心。
苏婉僵硬地应了一声,去准备茶饮。看着女儿和那个少年坐在窗边的位置上,虽然交流不多,但气氛却有种难得的平和,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也稍稍松弛了一点点。也许……这样普通的、属于“苏烛九”的生活,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陈启明并没有停留太久,喝完一杯茶,留下笔记和泡芙,便礼貌地告辞了。
他离开后,料斋又恢复了安静,但那短暂的、带着青春气息的插曲,却像一缕微风,吹散了部分凝滞的空气。
苏烛九拿着那本笔记和泡芙,站在原地,神情有些恍惚。陈启明的善意和执着,像温暖的阳光,不断试图融化她内心的冰层,却也让她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身处阴影的狼狈。
她低头,看着自己纤细却隐藏着伤痕的手腕,一种混合着贪恋和自我厌恶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
苏婉收拾着茶具,偷偷观察着女儿。她能感觉到苏烛九此刻内心的挣扎,那是一种她同样熟悉的感觉:渴望光明,却又害怕被灼伤。
她犹豫了很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笨拙地开口:“那孩子……挺、挺好的。”
苏烛九猛地抬起头,看向苏婉,眼神锐利,带着审视和一丝嘲讽:“好?然后呢?让他知道真相,然后像看怪物一样看我?”她的话语像刀子,既割向苏婉,也割向自己。
苏婉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白了白,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她知道,女儿说的没错。她们都背负着无法言说的秘密,任何一点普通的幸福,对她们而言都可能是奢望。
就在这时,董宴和的身影出现在了料斋门口。他似乎是匆忙赶来,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他一眼就看到了店内气氛微妙的母女二人,苏烛九脸上的冷意和苏婉眼中的痛楚让他心头一紧。
“董警官?”苏婉看到他,又是一惊,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
“我来看看你们。”董宴和压下心中的疑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目光落在苏婉脸上,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今天还好吗?”
他的目光太过直接,苏婉慌乱地低下头,心跳失序,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微红,连耳根都烫了起来。这种久违的被人在意和关心的感觉,让她无所适从,却又贪恋无比。
苏烛九将母亲的反应和董宴和的关切尽收眼底,冷冷地勾了勾嘴角,什么也没说,拿着笔记和泡芙转身就回了自己房间。
关上门,她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左手撩起袖子,看着手臂上新旧交错的伤痕,右手紧紧攥着那袋散发着甜香的泡芙,指甲几乎要嵌进包装袋里。
温暖与冰冷,甜蜜与疼痛,渴望与抗拒……无数种矛盾的情绪在她体内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需要一点什么,来确认自己的存在,来平衡这失控的一切。美工刀冰冷的触感,再次浮现在脑海。
而前厅里,董宴和看着面前低眉顺眼、脸颊微红的苏婉,心中那份混乱的情感更加汹涌。他知道,有些界限,正在模糊;有些深潭,他已然涉足,再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