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九龙市的雨，就像是这个城市预装的出厂设置，删不掉，也关不上。
我叫李想，二十四岁，此刻正扒拉着窗帘的一角，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雨水顺着公寓楼肮脏的玻璃幕墙往下流，把对面楼上闪烁的巨幅全息广告冲刷得一片模糊，那个搔首弄姿的虚拟偶像，脸都扭曲成了毕加索的画。
“又下雨...烦死了。”我小声嘟囔了一句，松开手，窗帘“唰”地一下合拢，把整个房间重新关进昏暗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泡面汤、焊锡和潮湿衣物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道。这就是我的窝，一个大概二十平米的出租屋，也是我的王国。地上堆着吃完的营养膏空盒，桌子上除了我的宝贝电脑，就是一堆拆开的、还没来得及拼的旧型号机甲模型。墙上贴着一张上个世纪的动画海报，女主角的微笑在昏暗中显得特别治愈。
我看了一眼床头的电子钟，早上七点半。闹钟还没响，但我已经被楼下早餐摊那滋啦作响的合成蛋白煎饼声给吵醒了。这破公寓的隔音效果，基本上跟纸糊的差不多。
身高一米八三，体重一百七十斤。这个数据是我上个月体检时得知的，当时那个穿着白大褂的机器人医生用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告诉我：“先生，您的体脂率偏高，建议增加运动，改善饮食结构。”我嘴上“嗯嗯啊啊”地应着，心里想的却是，在这鬼地方，能吃饱就不错了，谁还有闲钱去吃那些死贵死贵的天然食品？
我是个义体维修店的学徒，说白了就是个打杂的。我们店叫“老刘义体维修”，藏在一条小巷子里，专门修那些大公司看不上眼、被淘汰下来的低端民用义体。什么搬运工的液压臂、清洁工的过滤肺、还有老大爷装的机械腿，都是我们的业务范围。工资不高，但好在包一顿午饭，能让我这种没啥大本事的人，在新九龙市勉强活下去。
今天休息。
对我来说，休息日就意味着可以理直气壮地在我的王国里待上一整天。打打游戏，补补番，拼拼模型，简直是神仙日子。
我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膀子，只穿一条大裤衩，趿拉着拖鞋走到冰箱前。冰箱门一打开，一股冷气夹杂着速冻食品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拿出最后一支“猛男口味”的管状营养膏，撕开包装，挤进嘴里。一股无法形容的、像是咸味牙膏混合着肉味的糊状物滑进喉咙，谈不上好吃，但能顶饿。
这就是我的早饭。
正当我准备坐回电脑前，开始我神圣的休息日仪式时，“嘀嘀嘀”的门铃声突然响了。
我愣了一下。谁啊？我这种人，除了收快递和查水表的，基本不会有人上门。我透过猫眼往外看，一个穿着灰色快递公司制服的小哥站在门口，一脸不耐烦。
我打开门。
“李想先生是吧？你的快递。”他把一个半米多长的长条形箱子递给我，看那眼神，好像我欠了他钱似的。
“啊，好，谢谢。”我接过来，感觉还挺沉。
签收，关门，一气呵成。我把箱子扔在地上，心里有点纳索。我最近没买什么东西啊，难道是我上个月预定的那个“赤色彗星”限定版模型到货了？不对啊，那个不是下个月才发售吗？
我找来一把美工刀，划开胶带。箱子打开，里面没有红色的机甲，而是一堆用泡沫固定的、闪着金属光泽的零件。看起来像是什么机器的旋翼、马达，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精密构件。
这啥玩意儿？
我把箱子翻过来，看到侧面贴着的快递单。收件人地址确实是我这里，新九龙市下城区七号街区“蜂巢”公寓B栋702室。但收件人姓名那一栏，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林零。
林零...
我脑子转了一下，想起来了。大概半个月前，我隔壁的701室搬来个新邻居。我这人社恐，没跟人打过招呼，就听房东老太太提过一嘴，说是个姓林的小姑娘。
原来是她的快递送错了。
一想到要去跟陌生人打交道，我顿时感觉头皮发麻。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要不我把箱子放她门口？不行，万一丢了算谁的。要不等她出门的时候再给她？可我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出门？
我烦躁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躲是躲不掉了。
我抱着那个死沉的箱子，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去上战场一样，走到门口。在自己的门和701的门之间，这短短三米的走廊，此刻在我眼里跟刀山火海似的。
我抬起手，犹豫了半天，终于轻轻敲了敲701的门。
“咚咚。”
里面没动静。
我又敲了敲，稍微加了点力气。
“谁啊！”一个有点不耐烦的女声从里面传出来，声音清亮，但听着没什么女人味儿。
“那个...你好，我是隔壁702的。”我的声音小得跟蚊子叫一样，“你的快递好像送我这儿了。”
门“咔哒”一声，猛地被拉开。
一个女孩站在门口。
她大概比我矮一个头，一头乌黑的短发，剪得跟个男孩子似的，有几缕还不服帖地翘着。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旧T恤和一条宽松的工装裤，裤腿上还沾着点油污。
我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她的脸。很干净，五官挺清秀的，就是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带着一股子没睡醒的起床气和警惕。这模样，跟我想象中的“小姑娘”三个字，差距有点大。她更像...一个清瘦的少年。
“快递？”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怀里抱着的箱子，眉头一挑。
“啊，对，收件人写的是林零。”我赶紧说，把箱子往前递了递。
她伸出手，单手就把那个沉甸甸的箱子接了过去，动作那叫一个轻松，好像里面装的是一箱棉花。我看得眼角一抽，这姑娘力气不小啊。
“哦，我的。谢了。”她抱着箱子，言简意赅，说完就准备关门。
“等...等等！”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下意识地喊了一句。
她关门的动作停住了，用一种“你还有什么事”的眼神看着我。
我被她看得有点紧张，脑子飞速运转，总得找点话说吧，不然多尴尬。我的目光落到那个箱子上，箱子一侧的标签上印着一个商标，是“黑翼动力”的，一家专门生产高性能无人机马达的公司。
“你...你玩无人机啊？”我指了指箱子，脱口而出。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她低头看了看箱子，又抬头看了看我，眼神里的警惕稍微松了点。
“算是吧。”她回答得很含糊。
“这个...‘黑翼’的T-800型矢量马达，挺贵的吧？”我凭着在店里看那些零件图册学来的半吊子知识，试探着说，“这玩意儿劲儿大，但是能耗也高，对飞控系统的要求很苛刻，一般人可玩不转。”
我说完就后悔了，这不是在班门弄斧吗？人家买得起这东西，能不懂这个？
没想到，她听完我的话，脸上那副冷淡的表情居然有了一丝变化。她重新打量了我一遍，眼神里多了点好奇。
“你懂这个？”
“啊...我...我在维修店打工，见过一些。”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哦。”她点了点头，态度似乎比刚才好了一点，“改装着玩的。”
“改装啊...厉害。”我由衷地赞叹了一句。这玩意儿可不是闹着玩的，飞控稍微不匹配，马达过载，在半空中炸了都有可能。
她没再说话，场面又冷了下来。我感觉自己的社交能量已经快耗尽了。
“那...没事了，你忙。”我尴尬地笑了笑，准备溜回我的安全区。
“喂。”她突然又开口了。
“啊？”我停下脚步。
“你叫什么？”她问。
“李想。木子李，梦想的想。”
“我叫林零。森林的林，零蛋的零。”她顿了顿，补充道，“别人都叫我零。”
“哦，零...好。”我点了点头。
然后，又是沉默。我感觉我俩就像是两台系统不兼容的机器人，通讯信号时断时续。
最后还是她先结束了这场尴尬的对话。“行了，谢了啊，快递的事。”
说完，“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我站在走廊里，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都有点湿了。跟人打交道，真比修理一台结构复杂的义体要累多了。
我回到我的702室，一屁股瘫在电脑椅上，感觉身体被掏空。休息日的美好心情，被这个小小的插曲打乱了。我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个选了一半角色的游戏界面，突然有点玩不下去了。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隔壁那个叫林零的女孩。
短头发，冷淡的表情，清瘦的身体里却有那么大的力气，还玩那么硬核的无人机改装。
这个邻居，好像不太对劲。
我在椅子上愣了半天神，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一支营养膏根本不顶事。我决定下楼去吃点“好”的。
穿上T恤和牛仔裤，我走出了我的“王国”。
“蜂巢”公寓的走廊永远是那么昏暗，空气里混杂着各种味道，有楼上印度小哥做的咖喱味，有下水道返上来的潮湿霉味，还有消毒水的味道。墙壁上布满了乱七八糟的涂鸦和各种小广告。
我坐着那台嘎吱作响的老旧电梯下到一楼，走进了新九龙市的雨里。
雨不大，淅淅沥沥的，给整个世界都蒙上了一层水汽。街道两旁的霓虹灯在白天也亮着，只是光芒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头顶上，一辆辆磁悬浮公交车无声地滑过，更远处，是那些高耸入云、直插进灰色云层里的大公司总部。而在我脚下，是坑坑洼洼的路面，积水倒映着光怪陆离的城市。
这就是新九龙市，一个被折叠起来的世界。上面是天堂，下面是人间。
我撑开一把透明的雨伞，熟练地躲避着头顶上时不时滴下来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以及从身边疾驰而过的摩托车溅起的水花，拐进了街角的一家小店。
店门口挂着一个闪烁着红光的招牌——“张胖子拉面”。
这是我犒劳自己的地方。
“胖子叔，一碗招牌合成牛肉面，多加一份仿生肉！”我一屁股坐到吧台前，冲着那个正在忙活的、体型跟我有的一拼的中年男人喊道。
“好嘞，想子来了啊！今天休息？”张胖子抬起头，露出一口大白牙。他的一条胳膊是亮闪闪的机械臂，此刻正用那只机械手灵活地从汤锅里捞着面条。
“嗯，休息。”我把湿漉漉的雨伞收好，放在脚边。
“你小子，就知道吃我这口。跟你说多少次了，找个女朋友，让她给你做点好的。”张胖-子一边说着，一边往碗里加着配料。
“我这样儿的，谁看得上啊。”我自嘲地笑了笑。
“屁话！男人得有自信！”张胖-子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拉面推到我面前，“趁热吃！”
面汤是浓郁的骨汤味，虽然我知道这味道是拿调味剂勾兑出来的；面条是拿营养糊压制的，口感差点意思；那所谓的合成牛肉和仿生肉，天知道是什么蛋白质做的。但这碗面，热乎乎的，香喷喷的，对我来说，就是人间美味。
我埋头“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对了，胖子叔，问你个事儿。”我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问。
“说。”
“玩那种改装无人机的，是不是都挺有钱的？”我想起了隔壁的林零和她那箱昂贵的马达。
张胖子用他那只肉乎乎的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想了想说：“那得看玩到什么程度了。小打小闹的，买点便宜零件自己攒，花不了多少。要是玩竞速，或者搞什么高端航拍，那就烧钱了。一个好点的动力核心，就够我这小店半年的流水了。怎么，你想玩那个？”
“没，我就是随便问问。”我摇了摇头。我这点工资，连给我自己换个好点的义眼都不够，还玩无人机？
“也是，那是有钱人的玩意儿。咱们普通人，老老实实上班挣钱吃饭就行了。”张胖-子感慨了一句，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我吃完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感觉胃里暖洋洋的。社交的疲惫和对邻居的好奇，似乎都被这碗热汤面给冲淡了。
付了钱，走出拉面店，雨还在下。
回到公寓楼下，我正准备上电梯，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林零。
她换了一身黑色的防水夹克，背着一个半人高的、看起来就很专业的双肩包，正站在公寓门口的屋檐下，低着头捣鼓着手腕上的个人终端。雨水打湿了她的短发，几缕头发贴在她的额头上。
我下意识地就想躲，可电梯就在她旁边，根本没地方藏。
我的脚步一下子就僵住了。走过去？还是等她走了再过去？
就在我天人交战的时候，她好像弄好了终端，抬起头，正好和我四目相对。
完蛋。
我感觉自己的脸一下子就热了。
“...嗨。”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冲她挥了挥手。
她看着我，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然后，她就那么站在原地，也没走，也没说话，就看着我。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只能硬着头皮往电梯走。每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棉花上。
“你要出去？”我走到她身边，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废话，她这身打扮，一看就是要出门。
“嗯。”她言简意赅。
“下雨天还出门啊...”我又说了一句废话。
她终于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看向外面的雨幕，淡淡地说：“工作。”
“哦...哦。”我恍然大悟。我这才想起来，之前房东好像说过，她是个快递员。原来是无人机快递员。
怪不得她要买那么好的马达。
“那你...注意安全。”我说。
她似乎有点意外我会这么说，转过头又看了我一眼。这次，她的眼神里好像没有了早上的那种疏离和冷淡。
“你也是。”她轻轻说了一句。
说完，她就背着那个大包，走进了雨里，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
我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你也是”...这是在关心我吗？应该只是客气一下吧。
我摇了摇头，走进电梯。电梯门缓缓关上，倒映出我那张有点胖、表情呆呆的脸。
回到我的“王国”，房间里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我坐到电脑前，这次，我终于能静下心来了。
我打开了那个我最喜欢的、玩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老旧单机游戏——《银河浪客》。熟悉的音乐响起，我的精神瞬间就沉浸到了那个由像素和代码构筑的虚拟世界里。
在这里，我不是那个社恐的、笨拙的维修店学徒李想。我是驾驶着飞船、穿梭于星海之间的宇宙牛仔，潇洒，自由，无所畏惧。
游戏玩到一半，我突然有点走神。
我想起了林零。她背着那个大包，走进雨里的背影。
她一个女孩子...不对，她那个样子，好像也不能简单地用“女孩子”来形容。她一个人，背着那么重的设备，在这么一个鬼天气里出去工作，应该挺辛苦的吧。
她为什么要玩那么危险的无人机竞速？只是爱好？还是为了挣钱？
她的过去是什么样的？她为什么会搬到“蜂巢”这种地方来？
一个又一个问题，不受控制地从我脑子里冒出来。
我烦躁地晃了晃脑袋，试图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甩出去。
想这些干什么？她只是我的一个邻居而已。我们只是因为一个送错的快递，说了几句话。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
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游戏上。屏幕上，我的飞船正在躲避着密集的激光弹幕。我操控着飞船，做着各种极限的翻滚和闪避。
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的操作总是慢半拍。
最终，飞船被一发激光击中，在屏幕中央炸成了一团绚烂的烟花。
屏幕上跳出两个血红的大字：GAME OVER。
我靠在椅子上，看着那两个字，发了很久的呆。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我能听到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声音，也能听到隔壁隐约传来的、细微的、像是金属零件碰撞的叮当声。
她回来了？
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很轻。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生活，好像从今天早上那个错误的快递开始，被撕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有什么东西，正从那个口子里，悄悄地钻了进来。
我叹了口气，关掉了游戏。
算了，不想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我从冰箱里又拿出一支营养膏，一边吃，一边打开了电脑上的一个文件夹。里面是我存了好几年的、一部上个世纪的经典爱情动画。
动画的片头曲响了起来。
女主角在樱花飞舞的街道上，回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我看着那个微笑，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林零那张没什么表情的、有点冷淡的脸。
我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一下。
李想啊李想，你真是没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