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日总是过得飞快。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闹钟第三遍“滴滴滴”的催命声中,才极不情愿地从床上挣扎起来的。窗外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德行,灰蒙蒙的天,淅淅沥沥的雨。新九龙市就像个得了慢性鼻炎的巨人,永远在流着清鼻涕。
我花了五分钟解决生理需求和洗漱,又花了三十秒把一支“标准口味”的营养膏挤进嘴里。味道跟石膏差不多,但胜在方便。穿上那件印着褪色动漫角色的T恤,套上沾着油污的工作服,我,李想,一个光荣的社畜,又准备好去为这个城市冰冷的机械心脏,拧上一天的
螺丝了。
出门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往隔壁701的门口看了一眼。门关得紧紧的,听不到任何动静。她可能早就出门工作了吧。无人机快递员,听起来就像是风里来雨里去,比我这种待在室内的工作要辛苦多了。
我甩了甩头,不再想这些有的没的,走进那台随时可能罢工的老电梯。
“老刘义体维修”店离我的住处不远,走路大概十五分钟。我撑着伞,汇入上班的人潮。周围的人大多行色匆匆,脸上挂着和我差不多的、被生活盘了包浆的麻木表情。一些人的义体在雨中闪着金属的冷光,一些人的义眼在扫描着路边的广告信息,还有一些人,就像我一样,纯天然原装,是这个城市里最底层的“素体”。
我拐进一条狭窄的巷子,巷子尽头就是我们店。一股机油、焊锡还有廉-价清洁剂混合的怪味立刻钻进我的鼻子。这味道,我已经闻了两年了。
“我来了,刘叔。”我推开那扇油腻腻的玻璃门,冲着店里喊了一声。
店里很乱,到处都堆满了各种义体零件。废弃的机械臂、报废的电子眼、拆下来的液压腿,像一堆堆金属的尸体。我的老板,刘叔,正趴在一个工作台上,用一把高斯焊枪修理着一个客人的机械手。他戴着护目镜,火花四溅,那专注的样子,有点像个在进行神秘仪式的大祭司。
刘叔,全名刘国栋,快五十了,跟我爸差不多的年纪。人长得五大三粗,顶着个啤酒肚,头发也秃了一半,是个标准的中年油腻大叔。但他修东西的手艺,在这片区域是出了名的好。
“嗯,来了。”刘叔头也没抬,声音从护目镜后面传出来,有点闷,“先把昨天那个王大爷的腿给弄好,他下午要来拿。”
“好嘞。”我应了一声,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
我的工作台比刘叔的稍微整洁一点,但也有限。上面摆着各种工具,还有一台用来查阅零件图纸的老旧终端。王大爷的机械腿就静静地躺在台子上,那是一条非常老旧的型号,外壳都磨损得不成样子了。
我戴上工作手套,打开终端,调出这条腿的结构图。故障很简单,是膝关节的一个伺服电机老化了,导致活动不灵敏。我需要做的,就是把它拆下来,换上一个新的。
这种活儿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繁琐。我拧开螺丝,拆下外壳,露出里面复杂的线路和传动结构。我小心翼翼地拔掉连接线,用专用扳手卸下那个坏掉的电机,然后从零件柜里找出一个同型号的,再原样装回去。
整个上午,我就在跟这条机械腿较劲。店里的老旧音响放着上个世纪的流行音乐,刘叔偶尔会骂骂咧咧地抱怨两句零件太难找,或者现在的年轻人动手能力太差。
“想子,你说现在这些小年轻,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刘叔焊完手头的东西,直起身子,摘下护目镜,揉着自己的老腰,“一个个的,宁愿去给大公司当牛做马,挣那点死工资,也不愿意学门手艺。再过二十年,咱们这种老店,估计就得关门大吉了。”
“学这个也发不了财啊。”我一边拧着螺丝,一边说。
“发财?发个屁的财!”刘叔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上,
深深吸了一口,“人活着,总得会点什么吧?你看看你,二十四了,没个女朋友,下班就知道回家打游戏。你以后怎么办?就靠那几支营养膏过一辈子?”
又来了。刘叔的人生三问:有对象没?工资涨没?未来啥打算?
“我这不是挺好的嘛。”我小声嘟囔。
“好个屁!”刘叔瞪了我一眼,“你小子就是懒!人长得又不丑,一米八几的大个儿,稍微收拾收拾,也能骗个小姑娘。你得主动点,知道吗?天上不会掉下来个林妹妹。”
我没接话,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林零。她可一点都不像林妹妹,更像是梁山好汉。
“就说你隔壁,不是搬来个小姑娘吗?房东老太太跟我说的。”刘叔吐了个烟圈,一副八卦的嘴脸,“怎么样?见过了吗?长得俊不俊?”
“...见过了。”我含糊地回答。
“哦?快说说,什么样的?”刘叔的兴趣更浓了。
“就...普通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林零,“短头发,挺瘦的。”
“短头发好啊,利索!”刘叔一拍大腿,“我跟你说,这种姑娘实在,不作,你得抓紧机会啊!近水楼台先得月,懂不懂?没事多走动走动,帮人提个东西,修个水管什么的,这关系不就慢慢近了吗?”
修水管...
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我拿着扳手,站在林零家卫生间的场景。光是想想,我的手心就开始冒汗了。
“行了刘叔,你就别操心我了。”我赶紧打断他的话,“王大爷的腿我弄好了,我测试一下。”
我给机械腿接上电源,用控制器操作了一下。膝关节的活动立刻变得流畅顺滑。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总算干完一件活。
下午,店里陆陆续续来了几个客人,都是些住在附近的老街坊,有的是义眼花了要来抛光,有的是机械肺的过滤网堵了要来清洗,我跟着刘叔忙前忙后,一直到傍晚,才算清闲下来。
下班的时候,雨总算是停了,天空被洗刷得很干净,呈现出一种罕见的、带着紫色的蓝,远处的摩天大楼亮起了灯,巨大的全息广告在楼宇之间流动,把整个城市都染上了光怪陆离的色彩。
我跟刘叔告了别,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很舒服,路边的小吃摊都开了张,滋啦作响的油锅,混合着食物的香气和廉价酒精的味道,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我没去张胖子那里吃面,而是拐进了一家便利店,买了两份速食便当和一罐啤酒。偶尔,也得换换口味。
回到“蜂巢”公寓,电梯正好停在一楼。我走进去,按了七楼。电梯门缓缓关上,就在即将合拢的那一刻,一只手突然伸了进来,挡住了门。
门又弹开了。
林零站在外面。
她还是穿着那身黑色的防水夹克,但看起来有点狼狈。头发湿漉漉的,有几缕贴在脸颊上,脸上也带着明显的疲惫。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走了进来,站到我旁边的角落里。
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狭小的空间里,气氛一下子变得有点尴尬。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味道,不是女孩子常用的那种香水味,而是一种混合着雨水、机油和...洗发水的味道。
“下班了?”我没话找话,打破了沉默。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有点沙哑,听起来很累。
“今天...工作很忙吗?”我又问。
她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她的眼神里,除了疲惫,好像还有点...烦躁?
“还行。”她简短地回答。
得,天又被我聊死了。我识趣地闭上了嘴。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七楼。门一开,我赶紧走了出去,
感觉像是得到了解放。
“那个,我先回去了。”我冲她点了点头。
她也跟着走了出来,没说话。
我走到702门口,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就在这时,我
听见旁边传来“咔哒”一声,是她开门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压抑着怒气的咒骂。
“靠!”
我被这声咒骂吓了一跳,手里的钥匙都差点掉了。我转过头,看见林零站在701门口,门开着一条缝,她正一脸烦躁地看着屋里。
“怎么了?”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她似乎没料到我还没走,看了我一眼,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犹豫了一下,好像在纠结要不要说。
“没什么。”她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准备关门。
“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我看着她那副样子,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又追问了一句,“要是我能帮上忙的话...”
我说完就后悔了,我一个肥宅,能帮上什么忙?
林零关门的动作停住了。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烦躁,有无奈,还有一丝...求助?
“...你会修水管吗?”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愣住了。
修水管?
刘叔白天说的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我的天灵盖。这...这剧情也太巧了吧?
“会...会一点。”我赶紧回答,生怕她反悔,“我...我店里就是干这个的,虽然主要是修义体,但...但原理都差不多。”
我说得有点心虚。义体的液压管路和家里的下水管,那能是一回事吗?但话已经说出口,也收不回来了。
林零盯着我看了几秒钟,像是在评估我话里的可信度。
最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把门完全推开了。
“那你...进来看看吧。”
我的心,毫无预兆地“咯噔”了一下。
我...我要进她家了?
我深吸一口气,跟着她走进了701室。
一进门,我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酸腐的怪味。然后,
我看到了“案发现场”。
她的厨房是个开放式的,就在门边。此刻,厨房的地
面上已经积了一滩水,水还在不断地从水槽下面的柜
子里渗出来,那股难闻的味道,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水槽堵了,我还想自己通一下,结果...好像把下面的
管子给拧裂了。”林零指着水槽,语气里满是懊恼。
我走近一看,果然,水槽下面连接着下水道的PVC管,
有一个接头处正在不停地往外冒着脏水。
再看林零的家。
和我的“狗窝”比起来,她的家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除了必要的家具——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几乎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墙壁是白色的,很干净。整个空间显得很空旷,甚至有点冷清。
唯一的例外,是靠窗的那个角落。那里被改造成了一个小型工作台,上面摆满了各种我认识不认识的工具和零件,还有一台拆得七零八落的无人机骨架。地上也堆着几个装着零件的箱子。
这个角落,和她家其他地方格格不入,充满了技术宅的气息。那是她的世界。
“那个...我看看。”我回过神来,把手里的便当和啤酒放到一张还算干净的椅子上,然后蹲下身子,开始研究那根漏水的管子。
情况比我想象的要糟。接头处不仅裂了,螺纹好像也滑丝了。这得整个换掉才行。
“怎么样?”林零也蹲在我旁边,看着我。
我们俩离得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上传来的热气。
她的头发还湿着,有几滴水珠顺着她的发梢,滴到了我的胳膊上,凉凉的。
我感觉自己的脸又开始发烫了。
“问题不大。”我强装镇定,用一种专业的口吻说,“就是这个接头得换个新的。你有工具和备用零件吗?”
“工具在那边,”她指了指她的工作台,“扳手、钳子什么的都有。备用零件...这个真没有。”
“行吧,我先看看能不能把它拧下来。”
我走到她的工作台前,从一堆工具里挑了两把大小合适的管钳,她的工具都保养得很好,不像我们店里的,个个都油腻腻的。
我拿着管钳回到厨房,开始干活。空间很小,我只能半跪在地上,把上半身塞进水槽下面的柜子里。那股味道更冲了,熏得我差点吐出来。
林零就蹲在我旁边,默默地看着。她没说话,但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一直在我身上。这让我更紧张了。
那管子拧得很死。我憋着一口气,使出吃奶的力气,脸都涨红了,那玩意儿就是纹丝不动。
“不行...太紧了。”我气喘吁吁地说。
“我来试试。”林零突然说。
“啊?你...”
我话还没说完,她已经伸手接过了我手里的管钳。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双手握住管钳,手臂上的肌肉瞬间绷紧了。我看到她手臂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不知道是怎么弄的。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猛地一发力。
只听见“嘎”的一声脆响,那个我费了半天劲都拧不动的接头,居然被她硬生生地给拧松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她力气也太大了吧?
林零松开管钳,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用手背擦了一下,对我说:“好了。”
我感觉自己的男性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我俩合力把坏掉的管子拆了下来,我用终端拍了张照片,查了一下型号,然后对她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楼下的五金店买个新的。”
“要多少钱?”她问。
“不用,没几个钱。”我摆了摆手,转身就往外走。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她家,站在公寓楼下,吹着晚风,我才感觉自己发烫的脸颊稍微降了点温。
我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为自己能在她面前“大显身手”而有点小得意;另一方面,又为自己的力气居然不如她而感到深深的挫败。
在五金店买好新的管子和生料带,我很快就回去了。
这次安装很顺利,我负责技术指导,她负责拧紧,我们俩配合得还挺默契。
当水龙头再次打开,水流顺畅地流进下水道,而管子再也没有漏水时,我们俩都松了口气。
“好了。”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谢了。”林零看着修好的水管,转过头对我说。她的语气很真诚,没有了之前那种疏离感,“真是...帮大忙了。”
“没事,举手之劳。”我笑了笑,感觉自己有点飘。
“你还没吃饭吧?”她突然问。然后,她的目光落到了那张被我遗忘在椅子上的便当上。
“啊,正准备吃。”
“我...我请你吃饭吧,就当是谢礼了。”她说。
“不用不用,真不用。”我赶紧摆手。
“那...喝一杯?”她指了指我买的那罐啤酒。
我愣了一下。
“好...好啊。”我点了点头。
她从她那个几乎是空的冰箱里,拿出了一罐一模一样的啤酒。看来我们俩的品味差不多。
我们没有坐在桌子边,而是很随意地坐在了地上,背靠着沙发,她把我的那份便当放进微波炉里热了热,然后递给我。
“我这里没什么好吃的,你将就一下。”她说。
“没事,我平时也吃这个。”
我们拉开啤酒的拉环,“砰”的一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特别响。
“干杯。”她说。
“干杯。”
我们碰了一下易拉罐,冰凉的啤酒滑进喉咙,带着一丝苦涩的麦芽香气,我感觉一天的疲惫,好像都消散了不少。
这是我第一次,和除了刘叔之外的人,一起喝酒。
而且,对方还是个女的。
虽然她一点都不像我认知里的“女的”。
我们沉默地吃着便当,喝着啤酒。气氛不再像之前那么尴尬,反而有种奇怪的、宁静的感觉。
“你...一直都是做无人机快递员吗?”我最终还是没忍住,开启了话题。
她喝了一口啤酒,看着窗外城市的夜景,轻轻“嗯”了一声。
“那东西...就是你说的那个无人机竞速,很烧钱吧?”我又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钱可以再挣。”
她的声音很轻,但我能听出里面的某种执着。
“为什么...那么喜欢那个?”
她转过头,看着我。窗外的霓虹灯光映在她的眼睛里,一闪一闪的,像是有星星。
“因为在天上的时候,感觉自己是自由的。”
她说完这句话,就再也没说话了。
我也没有再问。
我好像...有点明白她了。
在这个像笼子一样的城市里,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找着那片刻的自由,我靠的是游戏,而她,靠的是无人机。
我们喝完了那罐啤酒,我站起身,准备告辞。
“今天...谢谢你了。”我站在门口,对她说。
“是我该谢你。”她也站了起来,“那个...管子多少钱,我转给你。”
“真不用了,就当是...邻居之间互相帮忙了。”我说。
她看着我,没再坚持。
“李想。”她突然叫了我的名字。
“嗯?”
“你...是个好人。”
说完,她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眼神飘向了别处。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又一次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
“你也是。”我学着她昨天的话,回了一句。
回到我自己的“狗窝”,我靠在门上,发了很久的呆。
手里还残留着扳手的冰冷触感,鼻子里还萦绕着她家
那股混合着机油和洗发水的味道。
还有她最后说的那句话。
“你是个好人。”
这句在网络上被玩烂了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感觉...挺开心的。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璀璨的夜景。
我想,也许,住在这个该死的、终日下雨的城市里,也不是那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