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的夜晚,被一种刻意营造的宁静所笼罩。白日里周文远与王德福滴水不漏的奉承与那场看似宾主尽欢的晚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表面漾开几圈涟漪,底下却是暗流汹涌。昭宁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小草在外间守夜。小丫头紧张又兴奋,紧紧攥着衣角,像是肩负着天大的使命。
内室烛火昏黄,映着昭宁清冷的侧颜。她换上了一身玄色便装,衣料柔软贴身,行动间不发出丝毫声响。如墨的青丝被一根简单的乌木簪子利落绾起,褪去了公主的华贵,却更添几分锐利与神秘。
白日里那隐约的异响,王德福献玉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算计,周文远言语间那若有似无的试探,都如同拼图散落的碎片,在她脑中盘旋。这驿站,绝不像表面看起来这般平静。她需要更多的线索,而等待,从来不是她的风格。
指尖轻轻拂过窗棂,一丝微不可察的灵觉,如同投入静水中的涟漪,悄然向外扩散。这是月辉皇族血脉中传承的隐秘天赋,虽无法移山倒海,却能让她感知周遭气息的流动,辨明吉凶,于黑暗中视物亦比常人清晰数倍。此刻,在她的感知中,驿站外围巡逻卫兵的步伐规律,暗处潜伏的几道微弱气息(应是周文远或王德福布下的眼线),以及后院那栋独立小楼周围异常凝滞的气息,都清晰地映照在她“心湖”之中。
那栋小楼,据她观察,是王德福平日处理“紧要公务”及存放物品之地,守卫看似松懈,实则气机暗锁。
时机正好。昭宁身形微动,未从门出,而是如同暗夜中滑行的灵猫,悄无声息地来到内室一扇不起眼的北窗前。指尖凝聚一丝微不可察的力道,巧妙地震开内里窗栓,随即推开一条缝隙,身影一闪,便已融入浓重的夜色,未惊动窗外一片落叶。
避过明岗暗哨,她借助屋檐廊柱的阴影,几个起落便已潜至目标小楼之下。楼内漆黑,并无活人气息,但那股若有若无的、属于文书与陈旧木柜的“沉淀”之气,却更为明显。她选中一扇气窗,如法炮制,轻巧开启,翻身而入,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
室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灰尘气息。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以及那个格外显眼的、上了重锁的紫檀木柜。锁是常见的黄铜锁,工艺粗糙。昭宁从发间取下那根看似朴素的玉簪,实则内蕴玄机,尖端细如毫芒。她将玉簪探入锁孔,闭目凝神,灵觉顺着簪身延伸,细细感知着内部机括的构造与卡榫的位置。不过三五次细微的调整与试探,只听极轻微的一声“咔哒”,铜锁应声弹开。
柜门开启,里面是码放整齐的账册与卷宗。昭宁迅速翻阅,多是些官样文章的赋税记录、往来公文,表面看去,严丝合缝,滴水不漏。然而,当她触碰到最底层一本封面标注为《景和七年田亩鱼鳞册》的陈旧册子时,指尖传来的触感微异——这册子的重量与纸张的厚度,与她刚刚翻过的其他册子相比,似乎略有不同。
她将册子拿到窗边,借着透过窗纸的微弱月光,凝神细看。册子边缘靠近装订线的地方,有几乎与纸张纹理融为一体的、极其细微的粘贴痕迹。若非她目力与灵觉远超常人,绝难发现。
小心地用玉簪尖端,沿着痕迹轻轻挑开,一层薄如蝉翼的封皮被揭开,里面竟藏着一叠以桑皮纸制成的活页!纸上用蝇头小楷记录着与表面账册截然不同的内容——真实的田亩交易记录、远超朝廷定额的、名目繁多的“孝敬”款项流向,以及……几个被朱砂笔圈注的、看似毫无意义的代号,如“青蚨”、“白圭”、“泉府”等,旁边标注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巨额银钱数目。
她的目光迅速锁定在其中一页。上面清晰地记录着一处桑田的“过户”信息,地点正是小草家被强占的那片桑林!记录显示,此地并非简单的强占,而是被以一个低得离谱的价格,“出售”给了一个代号为“青蚨”的存在。所付银钱,甚至不及正常市价的十分之一!
“青蚨……”昭宁在心中默念这个代号,眼中寒芒骤现。她博览群书,自然知晓,“青蚨”乃古代传说中的一种虫子,有“青蚨还钱”之说,意指钱能引钱,永不匮竭。用此作代号,其掌控金钱、贪婪无度的野心,昭然若揭!
正当她准备进一步翻阅,寻找更多关于“青蚨”及其与周文远、王德福关联的证据时,她那远超常人的听觉,捕捉到了远处传来的、极其细微却逐渐清晰的脚步声,正朝着小楼而来!不止一人!
时机紧迫!昭宁当机立断,迅速将关键的几张桑皮纸活页抽出,小心折好藏入贴身袖袋之中。随即将其余桑皮纸恢复原状,合上鱼鳞册,仔细抹去边缘挑开的痕迹,放回柜底原位。锁好柜门,玉簪归于发间,她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迅速环视四周,确认未有丝毫遗漏,随即身形一闪,从那扇气窗掠出,反手将其轻轻合拢。
几乎在她身影消失在窗外夜色的同一瞬间,小楼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德福举着一盏羊角灯笼,微醺的脸上带着一丝志得意满,身后跟着一名低眉顺眼的心腹长随。灯笼昏黄的光线在室内扫过,一切似乎都与他们离开时别无二致。
“哼,那帮泥腿子,还想翻天……”王德福嘟囔着,走到书案前,并未留意到那个紫檀木柜有何异常。
而此刻的昭宁,已如同暗夜幽灵,沿着原路悄无声息地返回了自己的房间。外间,守夜的小草终究抵不过困意,靠着门框,小脑袋一点一点,已然睡熟,唇角还带着一丝甜甜的、懵懂的笑意。
昭宁换下夜行衣,将其藏于箱笼最底层,仿佛从未离开过。她走到熟睡的小草面前,静静看了片刻,伸手轻轻拂开她额前一缕散乱的发丝。小丫头在梦中咂了咂嘴,毫无所觉。
昭宁回到内室,就着烛光,再次展开那几张轻薄却重若千钧的桑皮纸。指尖拂过“青蚨”二字,又掠过那片桑田的记录,一抹冷冽而笃定的笑意,终于在她唇边缓缓绽开。
第一根丝,已经牢牢握在了手中。这盘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