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驱散了驿馆最后一缕夜的沉寂。昭宁起身,由小草服侍着梳洗。小丫头动作依旧带着几分生涩的谨慎,但比之初见时,已从容了许多。昭宁透过铜镜,看着身后那张认真又难掩稚气的小脸,昨夜探得线索的凝重心情,也仿佛被这晨光冲淡了几分。
“今日不必拘礼,随本宫出去走走。”昭宁淡淡道,语气虽依旧平稳,却少了几分宫中的疏离。她今日换了一身月白云纹的常服,长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绾起,减了三分威仪,添了七分清雅,如同哪家偷溜出门游玩的贵族小姐。
小草眼睛一亮,脆生生应道:“是,殿下!”她能感觉到,公主待她,是不同的。她自己也换上了昭宁赏的浅青色衣裙,虽仍是布衣,却浆洗得干净平整,衬得她小脸愈发白皙。
早膳后,昭宁摒退了大队仪仗,只带了作普通护卫打扮的卫凌云和另外两名精干侍卫,以及小鸟般雀跃又努力保持稳重的小草,悄然从驿馆侧门而出。
她没有前往城中繁华的主街,而是凭着记忆中对那桑皮纸记录方位的推断,以及一种直觉,径直穿街走巷,来到了县城西市。
与东市的井然有序、商铺林立不同,西市更像一个巨大的、喧嚣的蜂巢。空气中混杂着牲畜、汗液、劣质脂粉、各种食物和药材的气味,人声鼎沸,车马辚辚。贩夫走卒的吆喝,妇人讨价还价的尖锐,孩童的哭闹嬉笑,构成了一幅鲜活而粗糙的市井画卷。
小草下意识地靠近了昭宁一步,这里的气息让她既熟悉又不安。熟悉的是这底层生活的烟火气,不安的是怕公主殿下不适应这般的嘈杂与……不甚洁净的环境。她偷偷抬眼去看昭宁,却见公主面色如常,甚至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目光缓缓扫过沿街的摊贩,如同在鉴赏一幅生动的长卷。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一个相对干净的茶摊上。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精神却矍铄的老者,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粗陶茶碗。
“老人家,叨扰了,可否借个座位,歇歇脚?”昭宁走上前,声音温和有礼。
老者抬眼,见昭宁气度不凡,虽衣着素雅,但通身的贵气难以遮掩,连忙起身:“小姐客气,快请坐,快请坐。”又招呼跟来的卫凌云几人,“几位爷也这边请。”
几人落座,昭宁要了几碗最普通的粗茶。茶水浑浊,带着一股涩味。小草学着昭宁的样子,小口啜饮,却被那苦涩激得微微蹙眉。
昭宁看在眼里,并不说破,转而与老者攀谈起来:“老人家,这西市倒是热闹。听闻此地桑蚕业兴盛,不知现今这生丝、桑叶的行情如何?”
老者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小姐是外地来的吧?行情?哪还有什么行情哟!”他压低了声音,“如今这西城周边的桑田,十有七八都归了‘青蚨会’,价格全是他们一口说了算。我们这些零散养蚕的,桑叶要么卖给他们,价格压得极低,要么就烂在地里,他们不准别人来收,也不准我们卖给别人。难啊!”
“青蚨会?”昭宁眸光微闪,果然印证了账册上的代号,“这是何等商会,竟有如此能耐?”
“商会?”老者嗤笑一声,带着无奈与愤懑,“说是商会,不如说是……唉!”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声音更低,“他们养着好些打手,专干些强买强卖、欺行霸市的勾当。前头街角那家,原本自己有个小织坊,就因为不肯把生丝低价卖给青蚨会,没过几天,织机就被人半夜砸了个稀烂,人也被打伤了,现在门都关了。”
正说着,旁边一个卖竹编的汉子插话道:“何止!俺听说,城东李家庄那片上好的水田,原是说好了价要卖的,青蚨会看上了,硬是压了一半的价,庄户不依,他们便勾结衙门,污蔑人家拖欠田赋,把人抓了进去,田自然就‘充公’,转手就到了他们名下!这跟明抢有什么分别!”
“勾结衙门?”昭宁适时露出惊讶之色,“县令大人就不管吗?”
“管?”卖竹编的汉子冷哼一声,满是嘲讽,“王县令?哼,只怕……”他话未说完,被茶摊老者用眼神制止了,汉子也意识到失言,悻悻地闭了嘴,低头整理他的竹筐。
虽未明说,但意思已不言而喻。昭宁心中冷笑,王德福果然脱不了干系,而这“青蚨会”行事如此猖獗,俨然是地方一霸。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个胭脂水粉摊前传来一阵骚动。一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带着两个流里流气的跟班,正对着那瘦弱的摊主呼喝:“……这个月的‘香火钱’,到底交是不交?爷们儿可没空跟你耗着!”
那摊主是个面容憔悴的妇人,苦苦哀求:“虎爷,再宽限两日吧,这几日生意实在清淡……”
“宽限?老子宽限你,谁宽限老子?”那被称作虎爷的大汉一把揪住妇人的衣襟,扬手便要打。
周围人群纷纷避让,敢怒不敢言。
昭宁眼神一凛,卫凌云会意,身形微动,便欲上前。
然而,有人比卫凌云更快。
只见那虎爷举起的手腕,被一只骨节分明、看似并不强壮的手牢牢攥住,竟不能再落下分毫。出手的,竟是卫凌云身侧一名一直沉默寡言的年轻侍卫,他面色平静,目光却锐利如刀。
“光天化日,欺凌妇孺,王法何在?”年轻侍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虎爷挣了一下,竟没能挣脱,心中骇然,嘴上却依旧强硬:“哪里来的小子,敢管青蚨会的闲事?活腻了不成!”
“青蚨会?”年轻侍卫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没听说过。”他手腕微一用力,那虎爷顿时惨叫一声,只觉得腕骨欲裂,整个人被一股巧劲带得踉跄几步,险些栽倒在地。
两名跟班见状,叫嚣着冲上来,却被年轻侍卫三拳两脚,干净利落地放倒在地,呻吟着爬不起来。
虎爷捂着手腕,又惊又怒地瞪着年轻侍卫,色厉内荏地撂下狠话:“好!好小子!你给爷等着!”说完,带着跟班狼狈地挤开人群跑了。
那妇人惊魂未定,连连向年轻侍卫道谢。周围百姓也投来感激又带着担忧的目光。
年轻侍卫回到昭宁身边,依旧沉默,仿佛刚才只是随手赶走了几只苍蝇。
昭宁微微颔首,心中对卫凌云麾下之人的能力有了更直观的了解。她起身,放下几枚铜钱在茶摊上,对那老者道:“老人家,茶钱。”
老者连忙道:“小姐,这……这使不得,碗粗茶不值当……”
“无妨。”昭宁淡淡一笑,目光扫过方才议论的几人,最终落在小草身上,“我们走吧。”
离开茶摊,走在依旧喧嚣的市集上,小草的心情却与来时不同。她看着昭宁平静的侧脸,想到刚才那恶霸的嚣张和侍卫出手的英姿,还有茶摊老者和那汉子的话,心中对那“青蚨会”和包庇他们的狗官充满了愤怒。她忍不住小声问:“殿下,那些坏人……真的没办法治他们吗?”
昭宁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阳光透过街边屋檐的缝隙,洒在小草仰起的脸上,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光,也映着毫不掩饰的信任与期盼。
昭宁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去她发梢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飞絮,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无数次。
“自然会有人治他们。”昭宁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这世间,总有法理,总有……公道。”
她的指尖离开发丝,似无意地轻轻碰了碰小草温热的脸颊,一触即分。
小草浑身微僵,脸颊瞬间飞起红霞,心跳如擂鼓,连公主后面说了什么都没听清,只呆呆地看着那只收回的、如玉般的手。
昭宁已转身继续前行,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市井的线索,百姓的怨声,恶霸的横行,还有身边这小丫头全然信赖的目光……这一切,都让她更加坚定了要将此案彻查到底的决心。
“青蚨会”……她默念着这个名字,眼底寒意凝聚。不过是藏于阴沟里的蛀虫,也敢妄称“青蚨”,觊觎国之根基?
她倒要看看,这看似铜墙铁壁的利益网,能经得起她几番敲打。而身边这株需要庇护的幼苗,她也很有兴趣,看着她会如何在自己羽翼下,慢慢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