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归来，驿馆内的空气似乎都沉淀着市井的喧嚣与底层百姓无声的怨愤。昭宁独坐窗前，指尖在窗棂上无意识地轻叩，脑海中回响着“青蚨会”的恶行与茶摊老者无奈的面容。小草安静地在一旁磨墨，动作轻柔，生怕打扰了公主的思绪，只是那双大眼睛时不时担忧地望向昭宁紧蹙的眉心。
“备帖，邀请周巡抚过府，便说本宫偶得几幅前人字画，请其品鉴。”昭宁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小草连忙应下，心中虽不解公主为何突然有此雅兴，但执行起来却毫不含糊。
午后，周文远如期而至。他今日换了一身藏青色常服，少了些许官威，多了几分文雅，脸上依旧是那无可挑剔的恭敬笑容。
“不知殿下得何墨宝，臣有幸一观，实乃幸事。”周文远拱手笑道，目光扫过布置清雅的花厅，最后落在主位上面色平静的昭宁身上。
“周巡抚不必多礼，请坐。”昭宁抬手示意，语气温和，“不过是些寻常藏品，久闻周巡抚乃风雅之士，于书画一道见解独到，故特请来一同品评。”
宫女捧上数个卷轴。昭宁先展开一幅《秋山问道图》，与周文远谈论了一番笔墨意境，气氛融洽。接着，她又示出一幅《江帆山市图》，描绘商船往来、市井繁华之景。
“古人云，货殖之利，通有无，济民生。”昭宁指尖轻点画中熙攘码头，似是无意地说道，“然利字当头，若无规矩方圆，则易生蠹虫，损国本而肥私囊。周巡抚以为如何？”她抬眸，目光清亮地看向周文远。
周文远心中微凛，面上笑容不变：“殿下所言极是。商贾流通本是好事，确需严加管束，以防奸猾之徒扰乱市场，盘剥百姓。臣在任上，对此亦是时时警惕。”他回答得滴水不漏，甚至带着几分自矜。
昭宁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命人展开第三幅画。这是一幅前朝名家所作的《货殖风流图》，并非单纯描绘市井，而是以寓言笔法，描绘各色人等追逐利益的百态，其中不乏奸商欺诈、权钱交易的隐喻场景。
“此画寓意颇深，”昭宁缓缓道，目光掠过画中一个正与官吏模样的身影秘密交接银钱的商人，“看似风流，实则暗藏机锋。周巡抚你看，这画中之人，聚敛钱财的手段，可谓无所不用其极，竟连官府关节也能打通。不知我大晟如今，可有此等‘能人’？”
周文远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虽然极其短暂，但未能逃过昭宁锐利的目光。他干笑两声：“殿下说笑了，我朝吏治清明，陛下圣烛万里，岂容此等魑魅魍魉横行？”
“是吗？”昭宁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感，“本宫却听闻，这江南之地，商贾势力盘根错节，甚至有那等名为商会，实则行垄断之实，勾结官府，欺压良善的……譬如，那‘青蚨会’？”
“青蚨会”三字一出，周文远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随即脸上浮现恰到好处的疑惑与愤慨：“青蚨会？殿下是从何处听得此名？臣……臣对此竟不甚了然，若真有此等不法之徒，定当严查不贷！”他言辞恳切，仿佛真的一无所知。
昭宁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或许是本宫误信了市井流言。周巡抚不必介怀。”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周巡抚雅好收藏，想必府中珍品不少。不知可曾见过前朝竹溪散人的《渭川渔隐图》？本宫心仪已久，只憾无缘得见。”
周文远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慌乱与惊讶，虽然被他迅速用赞叹掩盖：“殿下竟也知此画？竹溪散人真迹传世极少，《渭川渔隐图》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臣亦是只闻其名，未曾得见真容，实乃平生一大憾事。”他语气中的惋惜听起来情真意切。
然而，昭宁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最初那一瞬间的异常。那不是单纯的遗憾，更像是……被戳中心事的猝不及防。看来，这幅《渭川渔隐图》，果然与他，或者说与“青蚨会”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阵清越的筝音，如流水淙淙，又带着几分疏狂之意，打破了花厅内略显紧绷的气氛。
昭宁循声望去，只见庭院回廊下，不知何时坐了一位白衣女子。她背对花厅，面前置一古筝，十指翻飞，弹奏的却非柔靡之音，而是一曲《广陵散》，慷慨激越，隐有金石之声。
周文远也皱起了眉头，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公主驻跸之地肆意弹奏？
一曲终了，那白衣女子缓缓起身，转过身来。只见她约莫双十年华，容颜清丽绝俗，眉宇间却自带一股疏离之气，眼神澄澈通透，仿佛能看透人心。她并未着袜，赤足踏着一双木屐，步履从容地走入花厅，对着昭宁微微欠身，行了一个古礼。
“山野之人苏云裳，冒昧打扰殿下雅兴，闻得书画香气，心有所感，故而献曲一首，望殿下恕罪。”她的声音如同她的筝音，清冷中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韵味。
昭宁心中一动，苏云裳？她从未听过此名，但观其气度，绝非常人。尤其是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清气”，让昭宁体内的灵觉都微微波动。
“无妨，苏大家筝艺超绝，本宫有幸得闻，何罪之有？”昭宁抬手，目光落在苏云裳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究。
苏云裳直起身，目光扫过厅中悬挂的几幅画，最后落在《货殖风流图》上，唇角微扬，似笑非笑：“画是好画，可惜……藏珠蒙尘，真意不显。”她的话意味深长，目光似无意地掠过周文远。
周文远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强笑道：“这位大家所言高深，下官愚钝，未能领会。”
苏云裳却不理他，转而看向昭宁：“殿下若对竹溪散人之画感兴趣，云裳或知一二线索。只是此地……”她环顾四周，意有所指，“非详谈之所。”
昭宁深深看了她一眼，此人突兀出现，言语机锋，又似乎知晓内情，是敌是友，尚难分辨。但她身上那种超然物外的气质，以及可能掌握的线索，让昭宁决定暂且留下她。
“既如此，苏大家不妨暂留驿馆，稍后本宫再向苏大家请教。”昭宁淡淡道。
“多谢殿下。”苏云裳再次欠身，举止从容不迫，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周文远见气氛微妙，连忙借口衙中还有公务，起身告辞。离去时，他的步伐比来时略显仓促，背影甚至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花厅内，只剩下昭宁、苏云裳，以及侍立一旁，满心好奇与警惕的小草。
昭宁看向苏云裳，目光锐利：“苏大家现在可以说了，那《渭川渔隐图》，究竟有何玄机？你又如何得知本宫在寻此画？”
苏云裳迎上她的目光，坦然一笑，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殿下何必心急？云裳不仅知画，更知……那青蚨衔钱，所图为何。”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风起云涌，预示着又一场风暴将至。而昭宁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苏云裳，或许将成为她破局的关键，也或许，会带来更大的变数。她看着苏云裳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中第一次升起一种棋逢对手的微妙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