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又行了两日,便抵达了此行的下一站——湖州。湖州府尹早已得了消息,率领大小官员在码头恭候,仪仗齐整,场面极为隆重。昭宁端坐凤驾之内,隔着纱帘受了众官拜见,只淡淡道了声“免礼”,便在地方官的前呼后拥下,住进了早已备好的行辕。
这湖州行辕临水而建,亭台楼阁,精巧别致,比之先前驿馆更显江南园林的风韵。是夜,府尹设下接风宴,席面极尽奢华,水陆珍馐,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昭宁坐于主位,一身湖蓝宫装,衬得她容颜清冷,在满堂灯火下愈发显得高贵不可方物。她并不多言,只偶尔举杯浅酌,听着府尹与一众官员绞尽脑汁的奉承与本地风土人情的介绍,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席间众人。苏云裳与小草一左一右随侍在侧,苏云裳神色淡然,仿佛周遭喧嚣与她无关;小草则有些拘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从未见过的繁华场面。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忽听得席间一位掌管漕运的官员笑着向昭宁敬酒:“殿下远来辛苦,卑职等无以为敬,特寻来一坛五十年的‘女儿红’,愿殿下凤体康健,福泽绵长。”
说话间,一名身着淡粉衣裙、身姿窈窕的侍女低眉顺眼地捧着酒坛上前,步履轻盈,要为昭宁斟酒。那侍女生得颇为秀丽,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柔弱风情。
昭宁本欲抬手阻止,言明自己不欲多饮,目光落在侍女捧着酒坛的手指上,动作却微微一顿。那双手指白皙纤长,但在虎口与指腹处,却有着与她那柔弱姿态极不相符的、一层薄薄的茧子。那是长年练习兵刃,尤其是短刺或飞针之类细小兵器,才会留下的痕迹。
她体内灵觉亦在此时传来一丝极微弱的警示,并非杀气,而是一种刻意收敛的、锐利的气息。
昭宁心下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任由那侍女将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就在侍女斟酒完毕,准备退下之际,昭宁忽然伸出玉箸,看似随意地夹向盘中一块水晶肴肉,手腕却“不小心”地一抖,那玉箸竟直直朝着侍女的手腕点去!
这一下变故突生,又快又急!那侍女眼中闪过一丝惊骇,几乎是本能地,手腕一翻,五指如钩,便要格挡反扣!这一招迅捷狠辣,绝非普通侍女所能!
然而昭宁的玉箸却在触及她手腕前毫厘之处倏地停住,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仿佛真的只是一时失手。她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那脸色瞬间煞白的侍女,声音清越,带着一丝玩味:“这水晶肴肉滑不溜手,倒让本宫失仪了。看你反应,倒是……身手不凡?”
满堂喧哗瞬间静了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侍女身上。府尹更是吓得脸色发白,冷汗涔涔而下。
那侍女僵在原地,进退维谷。
就在这时,坐于昭宁下首的苏云裳忽然轻笑一声,开口道:“殿下有所不知,湖州此地靠近太湖,民间女子亦有习武强身之风,尤其是漕帮、渔家女子,会些粗浅功夫防身也是常事。这位姑娘想必也是其中翘楚,反应敏捷些,亦是情理之中。”她话语温和,却巧妙地给了那侍女一个台阶,也暂时缓解了席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昭宁瞥了苏云裳一眼,知她用意,便顺着话头,对那脸色稍缓的侍女淡淡道:“原来如此。倒是本宫少见多怪了。退下吧。”
那侍女如蒙大赦,连忙低头躬身,快步退了下去,背影竟有几分仓惶。
府尹连忙打圆场,斥责手下办事不力,竟安排了不懂规矩的婢女冲撞凤驾,又连连向昭宁请罪。
昭宁摆了摆手,表示无妨,宴会得以继续进行,只是气氛再不似先前热烈,多了几分微妙与揣测。
宴席散后,回到下榻的院落。
昭宁屏退左右,只留苏云裳与小草。她看向苏云裳,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方才为何替她开脱?”
苏云裳微微一笑:“殿下既已试探出她的底细,当场拿下,不过得一个死士,或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卒子。打草惊蛇,反让幕后之人藏得更深。不如放长线,或许能钓出大鱼。”
昭宁轻哼一声,算是默认了她的说法。“此人伪装侍女,混入接风宴,其心可诛。只是不知,是冲本宫而来,还是另有所图。”她沉吟道,“府尹……看来这湖州的水,比我们想的还要浑。”
小草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忍不住道:“殿下,那……那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住?或者让卫将军加派人手?”
“怕什么?”昭宁挑眉看她,语气带着一丝傲然,“本宫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传令给卫凌云,暗中盯着那个侍女,看她与何人接触。另外,仔细查查府尹的底细,以及湖州漕运、渔帮的势力分布。”
“是!”小草连忙应下,跑去传令。
屋内只剩下昭宁与苏云裳。烛光下,苏云裳看着昭宁因为方才一番机锋较量而显得神采奕奕的侧脸,忽然笑道:“殿下方才那一下‘失手’,真是恰到好处,颇有几分江湖高手的风范。”
昭宁被她笑得有些不自在,别开脸,耳根微热,嘴上却道:“哼,不过是些雕虫小技,也值得你夸赞?倒是你,反应不慢,看来墨家传人,不仅精通机关术数,于这人心鬼蜮,也颇为了解。”
苏云裳走近几步,声音压低,带着几分调侃:“殿下这是夸云裳,还是损云裳呢?云裳不过是觉得,殿下这般明明心思缜密、洞察秋毫,却偏要摆出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实在是……有趣得紧。”
“你!”昭宁猛地转头,对上她近在咫尺、含笑的眼眸,只觉得那目光仿佛能看穿自己所有伪装,脸颊一阵发烫,想斥责她无礼,话到嘴边却成了,“……休得胡言!本宫累了,你且退下!”
苏云裳见好就收,笑着行了一礼,翩然离去。
昭宁看着她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心头一阵懊恼。这女人,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可偏偏……又让人讨厌不起来。
窗外月色朦胧,树影摇曳。昭宁知道,这湖州的夜晚,注定不会平静了。她非但不惧,反而隐隐有些期待,这盘新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