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敏旺——或者说,现在被称作“苏挽纱”的存在——在一片柔软绸缎中苏醒。
浓郁到令人作呕的甜香首先钻入鼻腔,那是多种花卉精油与女子体热混合后的靡靡之气。
泰敏旺的意识逐渐清晰,第一个感觉便是身体的异样:胸前累赘的重量,腰肢过分的纤细,双腿间空荡的陌生感,以及皮肤那细腻滑嫩的触觉。
他(她?)没有立刻睁眼。
前世四十多年的腥风血雨,第一次穿越后二十载的杀戮癫狂,早已将“惊慌”这种情绪从泰敏旺的反应中剔除。
他(她?)维持着平稳的呼吸,耳廓微不可查地轻动,收集着周遭信息。
丝帛摩擦的窸窣声,极轻的脚步声,至少三人在室内活动。
远处隐约有丝竹嬉笑之声,隔着墙壁或走廊传来,模糊不清。
空气里除了那甜香,还有淡淡熏香、脂粉味,以及一丝极微妙的、清理后仍未能完全祛除的、属于男欢女爱后的膻腥气。
判断:非富即贵,但绝非正经地方。
苏挽纱这才缓缓睁开眼。
她的视线先是模糊,随即聚焦。
头顶是淡粉色的纱帐,绣着繁复的鸳鸯交颈图,帐顶悬着一枚鎏金香球,袅袅吐出令人昏沉的香烟。
身下是柔软的雕花拔步床,铺着光滑冰凉的丝绸被褥。
“小姐醒了?”
一个清脆却带着刻意娇柔的声音响起。
苏挽纱转动脖颈——这个动作显得有些脆弱——看见床边站着两名少女。
说话的约莫十五六岁,梳着双丫髻,眉眼灵秀,穿着水绿色的薄纱裙,内里诃子(注:古代女子内衣)轮廓隐约可见。
她端着一个白玉碗,正笑意盈盈地看过来。
另一名年纪稍长,十七八岁模样,面容更显沉稳,穿着藕荷色稍厚实些的衣裙,手里捧着盥洗的巾帕,眼神低垂,姿态恭顺。
“绿漪,”苏挽纱开口,声音出口的刹那,她自己先顿了顿。
这是一种极为柔媚的嗓音,娇软无力,带着天然的撩拨,与前世他那粗粝沙哑的声线天差地别。
苏挽纱极其自然地将那瞬间的异样压下去,继续用这嗓音,依循着某种似乎存在于这身体里的本能记忆,慵懒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名为绿漪的丫鬟巧笑嫣然:“巳时三刻了呢。”
“小姐昨夜劳累了,妈妈特意吩咐让您多歇息会儿。”
她将玉碗递近,“这是冰糖燕窝羹,最是滋补,小姐用些吧?”
苏挽纱就着绿漪的手,慢慢啜饮着温热的羹汤。
她的眼神看似慵懒迷离,实则已飞速扫过整个房间。
房间极大,陈设奢华。
紫檀木的梳妆台上摆着螺钿镶嵌的首饰盒,一面巨大的水银镜清晰映照出苏挽纱此刻的模样——一张堪称绝色的脸。
眉眼含情,唇瓣如樱,肌肤胜雪,一头青丝铺散在枕上,更衬得人娇弱无力。
她身上只着一件近乎透明的绯色纱衣,内里肚兜与曼妙曲线一览无遗。
这是一具足以令任何男人疯狂的躯体。
属于一个名为“苏挽纱”的花魁。
记忆碎片开始涌入,杂乱无章,带着浓郁的情欲色彩和屈从意味。
断断续续的男人面容、喘息声、不堪入目的画面、金银珠宝、华服美饰、其他女子的艳羡或嫉妒、鸨母的笑脸与斥骂……属于这个身体原主的记忆,挣扎着,却只能呈现出破碎的形态。
最关键的是,泰敏旺意识到,他那凭借《燃血气谱》得来的力量,此刻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挽纱的这具身体柔软、娇嫩、敏感得过分,却虚弱得可怜。
她连抬手喝碗燕窝,都似乎耗了些力气。
力量……那是泰敏旺两世为人唯一信奉的东西。
失去力量,就像是被拔去爪牙的猛虎。
“小姐,周公子派人送来了礼物,是一支东珠簪子,成色极好呢。”
绿漪一边服侍苏挽纱漱口,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还有李员外,送了上好的苏缎来,说是给您做新衣裳……妈妈可高兴了。”
另一个丫鬟,此时也上前一步,低声道:“小姐,林嬷嬷方才来过,说让您醒了就去她那儿一趟。”
她的声音较为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似是……有客至。”
苏挽纱抬眼,看了这丫鬟一眼。
记忆碎片告诉她,这丫鬟名叫“芸娘”,是“苏挽纱”从某个小地方带来的唯一旧人,似乎更为可靠些。
“知道了。”
苏挽纱应了一声,声音依旧娇软。
她在芸娘和绿漪的搀扶下起身。
双腿落地时一阵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不仅仅是虚弱,这具身体仿佛天生就带着一种引诱他人来扶持的柔弱感。
芸娘细心为苏挽纱披上一件稍厚的外袍,遮掩住内里诱人的风光。
绿漪则开始为她梳理那一头长发,动作轻柔。
镜中的美人,眉眼低顺,任由摆布。
但镜中美人那双看似迷蒙的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毫无波澜的冰冷死寂。
泰敏旺在思考。
这个世界好像他以前看过的颜色话本世界?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泰敏旺想起前世死亡和第一次穿越死亡时的某种波动。
莫非那种波动,能保他意识不被湮灭,让他无限复活,但为什么会将他投入另一个世界的夹缝?一个法则截然不同,充斥着低等情欲念想的世界?
而他,泰敏旺,竟附身在了这样一个供人玩赏的物件身上。
暴力、杀戮、算计、掌控……。
泰敏旺赖以生存的一切规则,在这里似乎都被简单直白的肉体交易和情欲游戏所覆盖。
他的力量荡然无存,只剩下这具除了勾起欲望外一无是处的皮囊。
一种极致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怒意,化作了毒蛇,缓缓噬咬着泰敏旺的内心。
但这情绪丝毫未曾表现在脸上,镜中的美人,依旧是那副我见犹怜的柔弱模样。
“走吧。”
苏挽纱轻声说道,扶着芸娘的手臂,脚步虚浮地向外走去。
穿过回廊,沿途所见皆是奢华靡靡之景。
雕梁画栋间挂着粉色纱幔,处处可见男女调笑嬉戏之声。
遇到的其他女子,无论容貌如何,穿着皆大胆暴露,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情。
她们见到她,有的露出嫉妒之色,有的则假意逢迎,口称“挽纱姐姐”,语气却酸溜溜的。
鸨母林嬷嬷的房间在顶层最里间。
门外站着两个身材健硕、面无表情的护院,一个叫赵莽,一个叫钱狰,是这“软香苑”里负责“维持秩序”的打手。
见到苏挽纱,他们眼神扫过,带着一种评估货物般的审视,微微点头让开。
屋内,林嬷嬷正拿着一个算盘噼啪作响。
她约莫四十年纪,风韵犹存,但眉眼间尽是精明与算计,穿着绛紫色锦袍,头上珠翠环绕。
“哎哟,我的乖女儿,你可算醒了!”
林嬷嬷一见她,立刻放下算盘,脸上堆起热情的笑,上前拉住她的手,触手一片滑腻冰凉,“身子可还好?昨夜那位张老爷可是粗鲁了些,妈妈我可是心疼得紧。”
苏挽纱垂下眼睫,细声细气地道:“劳妈妈挂心,挽纱无碍。”
声音里恰到好处地带着一丝委屈和依赖。
林嬷嬷满意地拍了拍她的手:“无碍就好。”
“今日可是来了贵客!”
她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是城东的薛大官人!他可是指名要见你!这位爷出手阔绰,只是……性子有些特别,喜好些新鲜花样。”
“女儿啊,你可要好好伺候,若是哄得他高兴了,好处少不了你的!”
苏挽纱记忆碎片中跳出关于“薛大官人”的信息:薛茂,经营盐铁买卖,家财万贯,性情暴戾,尤好虐待女妓,以聆听她们的哀嚎为乐。
软香苑中已有数人因伺候他而伤病卧床。
泰敏旺心中冷笑。
新鲜花样?折磨人的花样,他倒是知道无数种,只是如今角色互换,他成了那个可能被“享用”的一方。
“妈妈,女儿省得了。”
苏挽纱轻声应道,脸上适时地飞起一抹红霞,似是羞涩,又似是畏惧,看得林嬷嬷更是心花怒放,只觉得这摇钱树愈发懂事可人。
“好好好!快去准备一下,用些点心,换身更撩人的衣裳。”
“绿漪,芸娘,好生伺候着!”
林嬷嬷吩咐道,又坐回桌前拨弄算盘,开始计算这次能进账多少。
苏挽纱回到自己的香闺,绿漪兴奋地去挑选首饰华服。
芸娘则为她端来几样精致的点心,眉宇间隐有忧色:“小姐,那位薛大官人……听闻他……”。
苏挽纱拈起一块小巧的荷花酥,动作优雅地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吃完,才用帕子沾了沾嘴角,抬眼看向芸娘。
她那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与方才在林嬷嬷处的娇柔怯懦判若两人。
芸娘被这眼神看得一怔,后面的话竟噎在了喉间。
“怕什么?”
苏挽纱开口,声音依旧柔媚,语调却平直得令人心头发冷,“不过是……又一场交易罢了。”
她看向镜中那张倾国倾城、足以挑起任何欲望的脸。
欲望……。
泰敏旺从不相信眼泪和哀求。
他只相信价值与手段。
这具身体目前最大的价值,就是这皮囊所能挑动的欲望。
力量失去,规则改变。
但玩弄人心、利用欲望、于绝境中寻找甚至创造杀戮之机——这些刻入泰敏旺意识深处的本能,并未随之消失。
这个世界,这个身份,无疑是对他最大的折磨和羞辱。
但泰敏旺,或者说苏挽纱,缓缓地、极缓极缓地,勾起了一抹唇角。
那笑容极美,极艳,却冰冷彻骨,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冷静和残忍的兴味。
猎杀者,即便落入陷阱,披上羊皮,骨子里依旧是猎杀者。
游戏才刚刚开始。
她期待着,将这令人作呕的黄色篇章,一页一页,染成漆黑绝望的颜色。
“更衣吧。”
苏挽纱柔声吩咐道,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娇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