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更衣后,苏挽纱身上的淤痕被脂粉勉强遮盖,破碎的纱衣换成了相对保守的藕色襦裙,但深处的酸痛与屈辱感却化作了附骨之疽,啃噬着泰敏旺的神经。
芸娘细心地为她梳理长发,动作轻柔,生怕触痛她。
绿漪在一旁整理薛茂留下的那张五百两银票,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叽叽喳喳:“小姐,这下妈妈可要高兴坏了!薛大官人虽则……但出手真是阔绰!够咱们院里好些时日的用度了。”
苏挽纱透过镜面,冷眼瞧着她。
这绿漪的喜悦纯粹而简单,源于银钱带来的安全感,或许还有一丝与有荣焉——她伺候的小姐值这个价。
绿漪的忠诚,廉价地维系在可见的利益上。
而芸娘……她能感受到身后那双手中传递来的、小心翼翼的真切担忧。
这份担忧或许源于旧情,或许是兔死狐悲的物伤其类,但同样脆弱。
在这软香苑里,任何一丝真情都不过是风中之烛,随时可能熄灭。
“绿漪,”苏挽纱开口,声音依旧带着事后的沙哑与娇软,“去禀告妈妈,就说我身子有些不适,晚间的宴席恐怕……”。
话未说完,房门便被不轻不重地敲响了。
林嬷嬷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热情,却又有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隔着门传来:“挽纱啊,我的女儿,可好些了?妈妈能进来吗?”
芸娘连忙去开门。
她扭着腰肢进来,目光先是在梳妆台上那张银票上扫过,眼底掠过一丝满意,随即才落到她身上,做出心疼的模样:“哎哟,我的心肝,可是遭罪了。”
“快让妈妈瞧瞧……”。
林嬷嬷上前,指尖看似关切地拂过苏挽纱遮掩在衣领下的红痕,力道却并不轻柔,“薛大官人也真是……不知怜香惜玉。”
她垂下眼睫,弱声道:“挽纱无用,让妈妈担心了。”
“说的什么话!”她嗔怪道,“你可是妈妈的摇钱树。”
“只是……”。
林嬷嬷话锋一转,脸上堆起笑,“今晚的宴席,可是推脱不得。”
“兵备道的刘守备刘大人点名要你作陪,这位爷可是咱们安陵城的实权人物,性子虽比薛大官人温和些,却也是怠慢不起的。”
兵备道守备,刘知义。
苏挽纱的记忆碎片中浮现出相关信息:掌一方军务,位高权重,是软香苑极力巴结的对象。
此人好风雅,喜诗词,爱美酒,尤好与名妓调笑唱和,显示其风流而不下流。
与薛茂是两种路数。
“妈妈,我……”。
她抬眼,眸中水光潋滟,恰到好处地流露出疲惫与为难。
林嬷嬷拍了拍苏挽纱的手,语气放缓,却带着压力:“好女儿,妈妈知道你不易。”
“但刘守备不同旁人,最是讲究情趣格调。”
“你只需陪着喝喝酒,吟吟诗,唱两支小曲便可。”
“若是哄得他高兴了,往后在这安陵城,谁不高看我们软香苑一眼?你也好多几分依仗不是?”
软硬兼施,利弊分明。
林嬷嬷深谙此道。
泰敏旺在心中冷笑。
依仗?无非是换个更高端的买家,卖出更好的价钱。
但苏挽纱面上却露出恍然与一丝被说服的依赖:“妈妈说的是……挽纱明白了。”
“只是……”。
她微微蹙眉,轻抚额角,“身上实在有些乏力,恐届时精神不济,扫了刘大人的兴。”
林嬷嬷眼珠一转,立刻笑道:“这个无妨!妈妈我那儿还有一支老山参,这就让厨房炖了参汤给你送来,最是提神补气!”
说罢,她又叮嘱几句场面话,便风风火火地走了,显然是去张罗参汤和晚宴事宜。
房间内暂时安静下来。
绿漪被支去厨房盯着参汤。
只剩下芸娘默默地为苏挽纱绾发。
镜中,美人眉宇间笼着轻愁,我见犹怜。
“芸娘,”她忽然轻声开口,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可闻,“我记得……你有个表哥,在城南的药材行做伙计?”
芸娘绾发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旋即化为警惕,低声道:“小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是有哪里不适,需要抓药吗?”
她下意识地看向苏挽纱身上的伤痕。
她缓缓摇头,指尖无意识地在梳妆台上划过:“只是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听绿漪嚼舌根,说瞧见你表哥来找过你,似乎……手头颇紧?”
芸娘的脸色微微发白,抿紧了唇,没有立刻回答。
这沉默已然印证了苏挽纱的话。
在这软香苑,丫鬟与外界亲属私下接触,尤其是经济往来,是犯忌讳的。
她没有继续逼问,转而幽幽一叹,看着镜中芸娘不安的表情:“在这地方,谁活得容易呢?我自身难保,今日薛茂,明日刘守备,后日又不知是谁……终究是朝不保夕,任人玩弄的物件罢了。”
苏挽纱的语气充满了自怜与绝望,感染力极强。
芸娘的眼圈瞬间红了,低声道:“小姐……”。
“若有机会……”。
她的声音更轻,如同耳语,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脆弱,“哪怕只能抓住一丝一毫,能让自己……稍微好过一点点,甚至……有机会摆脱这一切,是不是……也值得冒险一试?”
她猛地抬头,看向镜中的苏挽纱。
小姐的眼神依旧柔弱,却仿佛燃着一小簇幽暗的、令人心悸的火苗。
“小姐……您……”。
芸娘的声音有些发抖。
她隐约感觉到小姐话中有话,却捉摸不透。
她却不再多说,仿佛刚才只是绝望之下的呓语。
苏挽纱抬手轻轻按了按太阳穴,恢复了那副娇弱无力的模样:“参汤怎么还没来……头有些晕呢。”
芸娘怔怔地看着她,心绪如潮水般翻涌。
表哥欠下赌债被人逼得走投无路,昨日偷偷来找她借钱,她已将积攒多年的体己钱全都给了他,却仍是杯水车薪。
小姐是如何知道的?她的话……又是什么意思?摆脱?冒险?
就在这时,绿漪端着一盅参汤进来了。
“小姐,参汤来了!妈妈可是下了血本,这参须都好粗呢!”
她笑嘻嘻地奉上汤盅。
苏挽纱接过,小口小口地喝着。
参汤温热,略带苦味,流入胃中,确实带来一丝虚浮的热力。
她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情绪。
泰敏旺从不将希望寄托于他人的忠诚或善意。
他需要抓手,需要棋子,需要能撬动这令人窒息现状的杠杆。
芸娘和她的表哥,或许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那个被债务逼急的男人,就像是一颗埋在土里的火药桶,只需一点火星。
而绿漪……她的贪婪和浅薄,同样可以被利用。
晚宴时分,软香苑最华丽的“聆音阁”内灯火通明。
苏挽纱换上了一身素雅而不失精致的月白长裙,外罩一件浅碧色纱衣,发间只簪了一支玉簪,略施粉黛,遮掩憔悴,反倒衬出一种被风雨摧折后的清冷之美,与周遭的奢靡喧闹形成微妙对比。
主位上的刘知义刘守备,年约三十五、六,面容端正,留着短须,身着常服,颇有几分儒将风范。
他身边陪着林嬷嬷和苑里另一位以诗词见长的清倌人“芷兰姑娘”。
见到她进来,刘知义眼中闪过明显的惊艳之色,却并未像是薛茂那般急色,而是微笑着颔首,态度显得颇为尊重:“这位便是挽纱姑娘?果然名不虚传,清艳脱俗。”
苏挽纱上前,盈盈一拜,声音轻柔婉转:“挽纱陋质,不敢当守备大人谬赞。”
“因身子略有不适,来迟了,还请大人恕罪。”
姿态、语气、用词,皆完美符合一个受过训练、且面对“风雅”客人的名妓该有的表现。
泰敏旺操控这具皮囊,如同操控一件精致的乐器。
“无妨无妨,”他摆手笑道,“佳人抱恙,更添我见犹怜之态。”
“快快请坐。”
宴席间,丝竹悦耳,觥筹交错。
刘知义果然更喜吟诗作对,谈笑风生。
他与芷兰讨论诗词格律,又不时将话题引向苏挽纱,询问她对于某些名家词句的看法。
苏挽纱凭借着身体原主的记忆和本能,应对得宜,偶尔浅唱一两句契合情境的曲子,嗓音空灵柔媚,引得刘知义抚掌称赞。
泰敏旺的意识则冷眼旁观。
他注意到刘知义看似温和的目光下,那隐藏极深的占有欲和评估。
这位守备大人,并非真正超脱,只是更习惯于用文明的方式包裹欲望。
他享受的是这种掌控风月、被才貌双全的美人仰慕的感觉。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
林嬷嬷使了个眼色,芷兰姑娘乖巧地起身献舞。
趁着众人注意力被吸引,苏挽纱执壶,姿态优雅地为刘知义斟酒。
衣袖滑落,露出一截雪白手腕,上面一道薛茂留下的浅淡淤痕若隐若现。
他的目光果然被吸引,微微一凝。
她似无所觉,斟完酒,正要退回,却因“体弱”,脚下微微一软,轻呼一声,向一旁倾去。
“小心。”
刘知义反应极快,伸手扶住了苏挽纱的手臂。
触手温软细腻,那抹淤痕更是清晰。
她立刻站稳,抽回手臂,脸上飞起红霞,羞窘道:“挽纱失仪,大人恕罪……”。
苏挽纱的眼神慌乱,仿佛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想要拉下袖子遮掩那道伤痕。
他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细腻的触感。
刘知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依旧温和,却多了一丝探究:“挽纱姑娘似乎……受了伤?”
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微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声音细若蚊蚋:“没……不曾……是挽纱自己不小心……”。
欲盖弥彰,我见犹怜。
他是何等人物,目光扫过一旁陪笑的林嬷嬷。
她笑容一僵,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哦?”
刘知义端起酒杯,轻轻晃了晃,语气平淡,“在这软香苑,还有人能让挽纱姑娘“不小心”至此?”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林嬷嬷额角见汗。
苏挽纱却急忙抬头,眼中含泪,拼命摇头:“不是的!与妈妈无关!是……是挽纱自己……”。
她似乎情急之下不知如何解释,又怯怯地低下头去,眼泪簌簌地顺着脸颊滚落,砸在衣襟上,晕开小小水痕。
无声的哭泣,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量。
苏挽纱成功地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对软香苑、或许也是对薛茂之类人的不满的种子,一颗对“苏挽纱”这份易碎美的怜惜与占有欲的种子。
泰敏旺不需要此刻就得到什么。
他只需要留下印象,埋下引线。
刘知义没有再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嬷嬷一眼,转而温和地安慰苏挽纱:“好了,莫哭了。”
“既是无意,日后小心便是。”
宴席继续,但气氛已微妙的改变。
刘知义对苏挽纱的态度明显更加温和,甚至带上了几分维护之意。
林嬷嬷则更加小心翼翼。
苏挽纱依旧扮演着那个柔弱顺从、偶尔流露一丝伤感的绝色花魁。
直到宴席散去,刘知义临走前,特意对她温言道:“挽纱姑娘好生休养,若有闲暇,本官日后或许再来聆听雅音。”
他又看向林嬷嬷,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林嬷嬷,要好生照顾挽纱姑娘,如此佳人,若是损了分毫,皆是风雅之憾。”
她连声应下,背后却已惊出一身冷汗。
送走刘知义,林嬷嬷看向苏挽纱的眼神复杂了许多,有审视,有忌惮,最终化为更深的算计。
这棵摇钱树,似乎比她想的更要“惹事”,但也更能引来“大人物”的垂青。
回到房中,芸娘伺候苏挽纱卸妆。
铜镜映出美人疲惫的容颜。
“小姐……”。
她犹豫了许久,终于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决绝,“您白日问起奴婢的表哥……可是……有什么吩咐?”
她通过镜子,看着芸娘眼中挣扎却最终亮起的那一点微光。
苏挽纱知道,香饵已投下。
第一条鱼,或许即将上钩。
她极轻地、近乎无声地笑了笑,抬手抚上自己依旧带着指痕的脖颈。
“吩咐么……或许,真的有一件小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