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城的城墙在渐亮的天光中显出黝黑的轮廓。
苏挽纱——或者说,一个面容蜡黄、鬓角散乱、穿着粗布衣裙的普通妇人,低着头,混在等待开城门的贩夫走卒、流民乞丐之中。
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汗味和尘土气,那是她特意用找到的某些草药和泥土混合涂抹的结果。
绝色的容颜被巧妙地掩盖在灰粉和刻意松弛的表情下,只有偶尔抬眸间,眼底深处那一掠而过的冰冷锐利,才隐隐透出这具皮囊之下的灵魂绝非寻常村妇。
软香苑的冲天火光和混乱已被抛在身后。
苏挽纱知道,天亮之后,林嬷嬷的尸体、被焚毁的香闺,必将引发更大的波澜。
刘知义的调查,薛家可能的追究,甚至其他觊觎软香苑势力的趁火打劫……但那都与她无关了。
苏挽纱现在只是“阿纱”,一个丈夫病逝、投亲不着、欲往江南寻些活路的可怜妇人。
城门开启,人流涌动。
她裹挟在其中,毫不起眼。
安陵城外的官道尘土飞扬。
苏挽纱需要尽快远离这是非之地,但以这具身体的脚程和盘缠(她只带走了林嬷嬷部分易于携带的金银细软),徒步远行绝非易事。
苏挽纱需要代步工具,需要更安全的身份掩护。
在离城十里的一处茶寮歇脚时,她留意到一队即将南下的商队。
车队规模不大,载着绸缎和瓷器,护卫寥寥,领头的是个面带风霜、眼神精明的中年汉子,名叫周成。
他们正在招募临时的人手帮忙做些杂役,管饭,给些许工钱。
机会。
苏挽纱怯生生地上前,用带着些许外地口音的、沙哑的声音询问是否需要浆洗缝补的妇人。
她低眉顺眼,双手粗糙(伪装的),言辞恳切,将一个走投无路的寡妇形象演绎得无可挑剔。
周成打量了苏挽纱几眼,见她虽面色不佳,但手脚看起来还算利落,最重要的是背景简单(她自己编造的),费用低廉。
商队南下行路枯燥,有个妇人帮忙打理些杂务也不错,便点头应允了。
就这样,苏挽纱成为了商队的一员。
白日里,她沉默地做着分内的活计——清洗锅碗,缝补破损的货物包裹,甚至帮着炊妇打理简单的饭食。
苏挽纱做得认真,却绝不冒尖,也几乎不与旁人交谈。
商队里的人,护卫们粗豪,伙计们忙碌,偶尔会对这个新来的沉默寡妇投去几瞥好奇或略带轻佻的目光,但见她形容憔悴,反应木讷,也就很快失去了兴趣。
只有一个名叫陈昀的年轻账房,偶尔会在苏挽纱低头缝补时,多看几眼她那即便刻意掩饰,依旧难掩优美弧度的颈项,但也仅止于此。
夜晚,商队在驿栈或野外露宿时,才是苏挽纱真正的时间。
她会找个最僻静的角落,盘膝坐下,意识沉入体内,全力运转《燃血气谱》的心法,引导着丹田内那缕阴寒的血肉气息,沿着生疏而痛苦的路径,艰难地冲刷、温养着这具依旧娇弱不堪的经脉。
这个过程极其痛苦。
这具身体并非为修行而生,经脉纤细脆弱,那缕血肉气息虽属苏挽纱自己凝练,但其阴寒霸道的属性,每一次运转都宛若冰刀刮骨,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撕裂般的痛楚。
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微微颤抖,却死死咬住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
力量。
苏挽纱需要力量。
这缕血肉气息是她复仇的基石,是在这陌生世界安身立命的根本。
比起在软香苑承受的那些屈辱,这点肉身上的痛苦,对苏挽纱而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能感觉到,这缕血肉气息在缓慢地增长,虽然微乎其微,但确实在变得更为凝实。
数日过去,商队离开了安陵地界,进入更为荒僻的丘陵地带。
这一日,天色阴沉,细雨霏霏。
商队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破败山神庙歇脚避雨。
庙宇残破,蛛网遍布,神像蒙尘。
雨水顺着破漏的屋顶滴落,在积灰的地面上砸出小小的泥坑。
气氛有些压抑。
周成安排护卫轮流守夜,其他人则挤在尚能遮风的大殿角落里休息。
夜深了,雨声淅沥,夹杂着庙外山林的风声呜咽。
几个伙计挤在一起,低声谈论着近日听来的传闻。
“听说了吗?安陵城出了大事!”
一个瘦高个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
“啥大事?快说说!”
“软香苑知道吧?那个有名的窑子!前几天夜里走了水,烧了好大一片!听说……还死了人!”
“死个把人有什么稀奇?”
“死的可不是一般人!是那儿的鸨母林嬷嬷!听说死状极惨,不像是意外……还有啊,她手底下那个头牌花魁,叫什么苏挽纱的,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角落里,靠坐在墙边的苏挽纱,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依旧保持着沉睡(或昏迷)的姿势,呼吸平稳。
“啧啧,那种地方,是非多啊……”。
“还有更邪门的呢!”
瘦高个声音更低了,“城东的王员外,之前就得了怪病,前几天一口气没上来,没了!还有那个跑漕运的钱爷,也是暴毙!这安陵城,怕不是冲撞了什么吧?都跟那软香苑沾边……”。
话题渐渐转向了神怪志异,带着些许敬畏和猎奇。
她心中冷笑。
传闻的速度比苏挽纱预想的要快,也扭曲得更加离奇。
这样也好,水越浑,她越安全。
然而,苏挽纱并未放松警惕。
商队并非净土。
连日阴雨,道路泥泞,行程被耽搁,商队里众人的脾气也渐渐浮躁起来。
那个名叫赵百川的护卫头子,是个满脸横肉、气息彪悍的汉子,酒瘾极大。
这日因无处买酒,又见行程不顺,心情极差,看谁都不顺眼。
傍晚时分,苏挽纱正低头默默啃着干粮,赵百川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带着一身汗臭和压抑的暴躁,一脚踢飞了她脚边的水囊。
“妈的,晦气!这鬼天气,连个能解闷的玩意儿都没有!”
他骂骂咧咧,目光在几个女眷(炊妇和苏挽纱)身上扫过,最终停留在低着头的苏挽纱身上。
尽管她刻意掩饰,但那低头时露出的一截后颈,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有种异样的白皙细腻,与她那蜡黄的脸庞和粗糙的双手格格不入。
赵百川眼中闪过一丝淫邪的光。
他蹲下身,带着浓重的酒气(不知从哪弄来的劣酒),伸手就去捏苏挽纱的下巴:“喂,寡妇,抬起头来给爷瞧瞧?整天低着头,装什么贞洁烈女?”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伙计们噤若寒蝉,周成皱了皱眉,想开口,却又似乎顾忌赵百川的凶悍,迟疑了一下。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不是害怕,而是暴戾的杀意瞬间涌起,几乎要控制不住。
苏挽纱死死攥住拳头,指甲掐入掌心,利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
不能动手。
在这里动手,前功尽弃。
她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恐和屈辱,眼神躲闪,声音颤抖:“大……大爷……您……您行行好……”。
这副模样,反而更激起了他的凌虐欲。
赵百川嘿嘿一笑,手更加用力,几乎要捏碎苏挽纱的下颌骨:“怕什么?爷又不会吃了你!这荒山野岭的,陪爷乐呵乐呵,少不了你的好处!”
说着,另一只手就要往她怀里探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年轻账房陈昀忽然站起身,开口道:“赵护卫,周头领叫您过去商议明日行程的事。”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赵百川的动作一顿,不满地瞪了陈昀一眼,又看看不远处确实皱着眉看向这边的周成,悻悻地松开了手,骂了一句:“扫兴!”
转身朝周成走去。
陈昀看了苏挽纱一眼,眼神复杂,带着一丝怜悯,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随即也转身离开。
她低下头,剧烈地喘息着,仿佛惊魂未定。
但只有苏挽纱自己知道,那喘息是为了压下几乎喷薄而出的杀意。
赵百川……她记住了这个名字。
夜里,山神庙鼾声四起。
苏挽纱悄无声息地移动到庙宇更深处,一个堆放杂物的、更加阴暗的角落。
她盘膝坐下,不再刻意完全掩饰。
丹田内,那缕阴寒的血肉气息因为白天的刺激和杀意而异常活跃。
苏挽纱需要发泄,需要血食来平息这躁动,更需要……测试一下这力量如今能做到什么地步。
目标,是庙外不远处,一只在雨中徘徊、眼睛闪着绿光的野狗。
她凝聚意识,小心翼翼地分出一丝极其细微的血肉气息,附着一枚随手捡起的石子之上。
那血肉气息冰冷,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抬手,屈指,弹射!
石子破空,微弱几乎不可闻。
远处,那野狗连呜咽都未能发出一声,便猛地僵直,随即软倒在地,气息瞬间断绝。
石子精准地击碎了它的颅骨,而附着的阴寒血肉气息,则瞬间冻结了它的生机。
苏挽纱走过去,看着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她伸出手,按在狗尸之上,《燃血气谱》悄然运转。
一股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带着野兽腥臊气的生命精气,顺着苏挽纱的手掌,被吸入体内,汇入丹田那缕血肉气息之中。
血肉气息似乎又凝实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苏挽纱面无表情地收回手。
太弱了。
这野兽的精气,远不如人类,尤其是那些充满痛苦和恐惧的人类。
她看向山神庙的方向,目光落在鼾声最响的赵百川所在的位置,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幽光。
还需要忍耐。
但不会太久了。
苏挽纱回到角落,重新坐下。
此时,她这条蛰伏的毒蛇,在泥泞与黑暗中,悄然生根,等待下一次狩猎时机的到来。
雨,还在下。
夜色,正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