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山虎的覆灭,在临州城西这片浑浊的水塘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涟漪扩散,原有的势力格局被彻底打破。
石岩凭借着“协助官府”的名头和迅速膨胀的实力,俨然成了码头区域新兴的头面人物。
他接手了过山虎留下的两家赌坊和部分灰色产业,虽不及过山虎鼎盛时期,却也今非昔比,手下聚集了更多亡命之徒,每日进项颇丰。
石岩对那位神秘莫测的“大姐”越发敬畏,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苏挽纱却并未因此放松警惕。
她深知,权力使人腐化,忠诚在绝对的利益面前往往脆弱不堪。
他的根基尚浅,骤得权势,难免志得意满,且他性情粗直,并非善于经营和驭下的材料,眼下看似风光,实则危机四伏。
苏挽纱并未过多干涉石岩对日常事务的管理,只牢牢掌控着财权和最重要的人事任免(通过石岩执行)。
同时,她开始有意识地培养和安插一些更机灵、且对她个人指令反应更迅速的心腹,渗透进他的势力的各个层面,尤其是新接手的赌坊和情报收集环节。
这些人,有些是石岩原本手下中被苏挽纱暗中考察后提拔的,有些则是她利用魅惑力场和银钱,从市井中物色的落魄文人或不得志的底层小吏,给予他们新的希望和远比跟着他更“光明”的前景(当然是画饼)。
“驭下之道,恩威并施,制衡为先。”
苏挽纱脑海中,柳轻尘的残念像是一个诲人不倦的阴暗导师,“石岩可用,但不可尽信。”
“你要让他依赖你,敬畏你,却又摸不透你。”
“至于那些新收拢的人,给予他们超越石岩能给的期望,让他们知道,真正的权柄在谁手中。”
她深以为然。
苏挽纱给石岩画下的饼是成为临州地下世界的“王”,而给那些心腹描绘的,则是将来“从龙之功”的远景。
层次分明,各取所需。
这一日,他兴冲冲地来见她(他们通常在码头仓库区一间隐秘的货栈会面),带来一个消息:漕运衙门即将对明年部分官粮转运的支线业务进行招标,其中一条通往邻县、途经几个富庶乡镇的线路,利润颇为可观。
以往这类业务大多被几家与官府关系密切的大商号把持,但今年似乎因某些人事变动,有了些许松动。
“大姐,这可是个肥差!”
石岩搓着手,眼冒精光,“要是能拿下来,咱们就能名正言顺地插手漕运,那可是日进斗金!还能搭上漕运衙门的关系!”
苏挽纱坐在阴影里,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没有立刻回答。
漕运是大胤王朝的经济命脉之一,牵扯极广,水深无比。
以他们现在的实力,去碰这块蛋糕,无异于火中取栗。
“消息确实?”
苏挽纱问,声音平静。
“千真万确!”
石岩拍着胸脯,“我买通了漕运衙门一个书办,他亲口说的,招标文书过几日就会贴出来。”
“与我们竞争的,会有哪些家?”
“主要是“丰泰粮行”,东家姓钱,跟漕运衙门的一个副使是姻亲。”
“还有“永昌船坞”,他们自己有船,实力也强。”
“其他几家,规模小些,不足为虑。”
丰泰粮行,永昌船坞。
她记下了这两个名字。
苏挽纱沉吟片刻,道:“此事我知道了。”
“你先按兵不动,招标文书出来后,弄一份副本给我。”
“另外,去查清楚,丰泰的钱东家和永昌的东家,各有什么喜好、弱点,家中人口、产业分布,越详细越好。”
石岩虽然心急,但对她的判断早已信服,连忙答应着去了。
苏挽纱则陷入了沉思。
直接去竞标,希望渺茫。
他们一没有官方背景,二没有足够的船只和信誉,三来,这种招标往往暗箱操作,标书做得再好,也抵不过人家一句话。
必须另辟蹊径。
几天后,石岩送来了招标文书的副本,以及初步打听到的关于钱东家和永昌东家(姓赵,名守业)的信息。
钱东家好色,尤好人妻,且极其惧内;赵守业则是个典型的商人,精明谨慎,但近年身体不佳,其独子赵文睿是个热衷诗词、不通庶务的纨绔。
苏挽纱仔细翻阅着招标文书,目光最终落在了对承运船只的要求和保证金数额上。
要求不低,保证金更是高达五千两白银,这几乎是她目前能动用的全部流动资金。
“看到了吗?”
柳轻尘的声音响起,“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招标看似公平,实则关键不在标书,而在标书之外。”
“你的意思是?”
“钱东家好色惧内,这便是突破口。”
“赵守业年老多病,儿子不成器,这便是隐患。”
他慢悠悠地道,“至于保证金……谁说一定要我们自己出?”
苏挽纱眼中寒光一闪,明白了柳轻尘的意思。
借刀杀人,空手套白狼。
她制定了详细的计划。
第一步,针对钱东家。
苏挽纱让石岩物色了一个颇有姿色、丈夫早逝、家境贫寒又有些野心的年轻寡妇,名叫月娘。
由她亲自出面,易容后,以“落魄官家小姐”的身份接触月娘,许以重利和未来“富贵”,对其进行了一番培训和包装,然后精心设计了一场“偶遇”,让她进入了钱东家的视线。
果不其然,他很快被月娘的风情所迷,偷偷在外购置了小院金屋藏娇。
苏挽纱则通过她,掌握了钱东家不少隐秘,包括他利用粮行生意做的一些不法勾当,以及他贪污漕运款项的证据(月娘按照指示,套话并偷看到了部分账目副本)。
第二步,针对赵守业。
她让石岩派人,在赵文睿常去的诗社和酒楼,散播永昌船坞资金周转不灵、即将破产的谣言,并“不经意”地透露,赵守业重病缠身,时日无多。
同时,苏挽纱又匿名给他送去一封“好心人”的警告信,暗示他的儿子被人引诱参与非法印子钱生意,欠下巨债。
一时间,永昌船坞风声鹤唳,赵守业焦头烂额,既要应对谣言稳定人心,又要查证儿子的事情,心力交瘁,对竞标之事难免分心。
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保证金。
她将目标锁定在临州一家规模中等的“汇通钱庄”上。
钱庄的东家姓孙,为人吝啬刻薄,但极其看重信誉。
苏挽纱让石岩找了一个口齿伶俐、面貌忠厚的手下,冒充外地来的大客商,前往汇通钱庄,表示有一笔大生意要谈,需要开具一张面额一万两的银票作为资质证明,并愿意支付高额的费用和押金。
孙东家见有利可图,且对方手续看似齐全,押金也足,便放松了警惕,开具了银票。
然而,这张银票是特制的,有着极难察觉的细微瑕疵,在钱庄内部有特殊标记,只能在特定条件下承兑,而且,他派去的人,在拿到银票后,便立刻通过早已安排好的渠道,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然,这一切都在她的严密监控之下。
苏挽纱并不打算真的骗走这一万两,那会引来钱庄和官府的疯狂追查。
她的目的,只是“借用”这张银票的信用。
竞标之日到了。
漕运衙门外的公示栏前,人头攒动。
丰泰粮行的钱东家志在必得,永昌船坞的赵守业虽然到场,但脸色灰败,显然状态不佳。
其他几家陪跑的也陆续递交了标书。
石岩代表一家新注册的、名为“安顺货运”的行号(自然是苏挽纱幕后控制),也来到了现场。
他穿着体面的绸缎衣服,身后跟着两个捧着标书和“银票”的随从,气派十足。
当衙门的书吏唱名到“安顺货运”,查验保证金银票时,场面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
书吏拿起那张从汇通钱庄“借”来的万两银票,仔细看了看,眉头微皱,似乎察觉到了某些不对劲,但又不敢确定。
他抬头看了看石岩,又看了看周围其他竞争者怀疑的目光。
就在这时,早已安排在人群中的“托儿”开始窃窃私语:“汇通钱庄的票子?安顺货运?没听说过啊?”
“不会是假的吧?”
“听说汇通钱庄最近好像出了点事……”。
议论声不大,却足以让那书吏压力倍增。
他不敢擅专,只好拿着银票进去请示上官。
后台,负责此次招标的漕运衙门经历(从七品小官)周秉仁,正与钱东家派来的师爷低声谈笑,显然早已内定。
听到书吏汇报,周经历接过银票,他也是个老油条,一眼就看出这银票似乎有些问题,但又说不出具体问题在哪,而且汇通钱庄的名头不小,他也不敢轻易断定是假票。
“去,立刻派人去汇通钱庄核实!”
周经历吩咐道。
就在这时,石岩按照苏挽纱事先的指示,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对他道:“大人,这银票绝无问题。”
“只是我家东主与汇通孙东家有些私交,此票乃特制,用以彰显诚意。”
“若大人不放心,可派人随我去钱庄,当场兑付五千两保证金,多余部分,便当是孝敬各位大人辛苦的茶钱。”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银票的“特殊”,又展示了财力,还隐含了贿赂。
周经历闻言,脸色稍霁。
他沉吟起来。
核实需要时间,可能会耽误招标进程,而且这安顺货运如此“上道”,似乎比那只知道靠姻亲关系施压的钱东家更会做人……。
就在周经历犹豫之际,外面又起波澜。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急匆匆跑来,在钱东家的师爷耳边低语几句。
他的脸色瞬间大变,也顾不得场合,冲到他的身边,急声道:“周大人,不好了!我家东主……我家东主他……他被夫人堵在了外宅,闹得不可开交,家里都乱套了!”
自然是月娘按照苏挽纱的指令,选择了这个关键时刻,将钱东家养外室的事情“不小心”透露给了他那善妒的正室夫人。
周经历一听,眉头紧锁。
钱东家后院起火,而且是在招标的关键时刻,这让他对其能力和可靠性产生了严重怀疑。
一个连家事都处理不好的人,如何能承担官粮转运的重任?
再看永昌船坞的赵守业,一副病怏怏、神不守舍的样子,显然也不堪大用。
相比之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安顺货运”,财力雄厚(至少表面如此),处事圆滑,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权衡利弊之下,周经历心中天平已然倾斜。
他挥挥手,对书吏道:“不必核实了,安顺货运标书合规,保证金……视为有效。”
就这样,在一片惊诧、怀疑和钱东家的师爷铁青的脸色中,石岩代表的“安顺货运”,成功拿下了这条官粮支线转运业务!
消息传出,临州商界一片哗然。
谁也想不到,最后胜出的,竟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新行号。
他对苏挽纱的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
而她,则立刻开始了后续操作。
苏挽纱让石岩立刻带着那张“借”来的银票,以及准备好的五千两现银(几乎是全部家底),前往汇通钱庄。
对外宣称是兑现保证金,实则是在钱庄孙东家惊疑不定、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当场兑付,并支付了高额的费用,彻底坐实了这张银票的“合法性”,也堵住了他的嘴,甚至让他觉得这笔“大生意”虽然古怪,但自己并没吃亏,反而赚了笔快钱,于是也就偃旗息鼓,不再深究。
拿到官府的正式批文后,她并没有急于开展运输。
苏挽纱深知,以他们现在的运力,根本无法独立完成。
她再次运用了借鸡生蛋的策略。
苏挽纱让石岩以“安顺货运”的名义,将这条线路拆分,分包给了之前竞标失败的那几家小商号和一部分有船的散户,安顺货运则作为总包,负责协调、管理和质量把控,从中抽取佣金。
这样,既解决了运力问题,又将风险分散,还将那些小势力捆绑在了自己的战车上,初步形成了一个以安顺货运为核心的利益共同体。
同时,她严厉告诫他,对待官粮运输,必须慎之又慎,绝不能在质量和时间上出任何纰漏,这是他们洗白上岸、获取官府信任的第一步。
所有环节,苏挽纱都派了心腹严格监督。
这条官粮线路,开始为她的势力输送着不仅仅是金钱,还有更重要的——合法的外衣、官府的接触渠道,以及一个看似正当的经营网络。
“第一步,算是走稳了。”
柳轻尘评价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赞许,“不过,树大招风。”
“安顺货运突然崛起,必定会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柳家不会坐视,其他大商号也会警惕。”
“下一步,你需要考虑的不是扩张,而是巩固和防御,甚至……是时候,换个更安全的身份了。”
苏挽纱站在货栈的窗前,望着外面码头上忙碌的景象。
安顺货运的旗帜在几艘租来的货船上迎风招展。
她知道,他说得对。
石岩这个傀儡,已经快要达到柳轻尘利用价值的顶点了。
而苏挽纱自己,也不能永远藏在“阿纱”或“大姐”的阴影里。
她需要一个新的,能够行走在阳光下的,足以支撑她未来野心的身份。
目光,似乎应该投向那些,看似与码头、漕运毫不相干的,更高层面的存在了。
比如,临州城的士绅阶层,或者……那些看似清贵,实则与各方势力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文人雅士?
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在苏挽纱心中勾勒。
或许,那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心思细腻的账房先生陈昀,和他背后的势力,可以成为下一块踏脚石?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临州城的暗涌,因一个“已死”花魁的执念,正悄然汇聚成一股即将席卷天下的潜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