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顺货运”的崛起,化作了一根细刺,扎进了临州某些人的眼中。
攫取官粮转运业务的手段固然精妙,却也暴露了其背后存在一个善于操弄人心、不择手段的谋划者。
柳家虽因柳轻尘之死和内斗暂时沉寂,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姻亲故旧、利益关联者仍在。
其他几家大商号,如被摆了一道的丰泰粮行,更是将“安顺货运”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这些明枪暗箭,最初并未直接指向苏挽纱,而是落在了台前的石岩身上。
先是漕运衙门那边,原本打点好的周经历态度忽然变得暧昧不明,对“安顺货运”承运的官粮查验变得异常苛刻,稍有瑕疵便大加斥责,延误了船期便要罚银。
接着,码头仓库区接连发生了几起不大不小的火灾和盗窃案,损失虽不大,却弄得人心惶惶。
他手下几个得力的管事,也接连遭遇不明人士的威胁恐吓,甚至有人被打成重伤。
石岩焦头烂额,他惯于直来直去的争斗,对于这种来自官方和暗处的联合挤压,显得束手无策,只能不断向她求助,言语间已带了埋怨和恐慌。
“大姐!再这样下去,咱们这生意没法做了!漕运衙门那边卡着脖子,码头又不安生,下面的兄弟也都提心吊胆!这肯定是丰泰和柳家那些余孽搞的鬼!”
苏挽纱坐在阴影里,面容平静,只有指尖无意识敲击桌面的节奏,透露着她内心的翻涌。
苏挽纱料到会有阻力,却没想到来得如此快,如此集中。
这不仅仅是商业竞争,更像是一场有组织的、针对性的围剿。
“慌什么。”
她的声音冷冽,打断了石岩的抱怨,“他们出招,我们接着便是。”
“漕运衙门那边,周经历是嫌我们给的“茶钱”不够厚了,还是受到了上面的压力?去查清楚。”
“码头的事,加派人手,日夜巡逻,凡有可疑之人,先抓起来,不必客气。”
“至于那些被威胁的管事,抚恤加倍,告诉他们,背后的人,我自会处理。”
苏挽纱的镇定感染了他,他勉强压下不安,领命而去。
她却知道,这些只是治标不治本。
对方能量不小,能调动官府和地下势力同时施压,绝非丰泰一家所能为。
柳家的影子,在其中若隐若现。
“看来,有人不想看到你这颗棋子跳出棋盘啊。”
苏挽纱脑海中,柳轻尘的声音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临州这潭水,比你想的要深。”
“柳家固然内斗,但对外时,那些老家伙还是知道一致的。”
“你动了漕运的奶酪,等于是在他们碗里抢食。”
“你有什么建议?”
她直接问道。
苏挽纱对临州的了解,远不如他这个地头蛇。
“简单,要么低头,让出部分利益,寻求和解,暂时蛰伏。”
“要么……”。
柳轻尘顿了顿,语气变得幽深,“就找一棵比柳家、比漕运衙门更大的树来靠。”
“让他们投鼠忌器。”
更大的树?她蹙眉。
临州地界,知府、漕运总督已是顶尖的存在,难道要去攀附他们?这谈何容易。
“目光放长远些,小冰绡。”
他仿佛看穿了苏挽纱的想法,“临州不过一隅之地。”
“你的敌人,或许不在临州,而在……京城。”
京城?她心中一动。
“你可知道,我们这位大胤天子,䶭莽?”
柳轻尘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情绪,有敬畏,有忌惮,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苏挽纱沉默,表示不知。
她对此界朝堂的了解几乎为零。
“䶭莽……”。
他缓缓吐出这个名字,仿佛在咀嚼着什么,“他是一个……怪物。”
“一个为政治而生的怪物。”
柳轻尘开始详细述说,语气不再是平时的戏谑,而是罕见的凝重:“䶭家执掌大胤已三百五十余载,打破了三百年必亡的王朝周期律。”
“你可知为何?因为䶭家人,血脉里流淌的就是政治。”
“传闻䶭家子嗣,年满十岁,无需刻意教导,便会自动通晓权谋机变,平衡制衡之道如同本能。”
“三百多年来,䶭姓皇帝中,没有出过真正意义上的昏君,哪怕是最平庸者,亦能守成,使王朝不至倾覆。”
苏挽纱静静地听着,心中震撼。
天生政治生物?这简直匪夷所思。
“但是,”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冷意,“上天是公平的。”
“䶭家血脉赋予他们无与伦比的政治天赋,却也带着一种恶毒的诅咒。”
“所有䶭姓族人,一旦年满五十,无一例外,心智会逐渐崩坏,陷入半清醒半疯癫的状态。”
“理智尚存,却与疯狂的念头交织,行事愈发莫测,偏执而暴戾。”
“所幸,或许是因殚精竭虑,或许是这血脉本身就有缺陷,䶭家人大多短寿,极少有人能活到五十岁。”
“绝大多数皇帝,三四十岁便已驾崩。”
“能活到知天命之年的,屈指可数。”
“而当今陛下䶭莽,今年恰好五十。”
柳轻尘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隐秘的激动,“更妙的是,这位陛下,猜忌心极重,尤其在他年岁渐长、感受到诅咒临近之后。”
“这些年来,他以各种手段,将已成年的䶭姓宗亲,或诛杀,或流放,或逼死,几乎清扫一空。”
“如今留在世上的,多是些不满十岁的稚童。”
苏挽纱倒吸一口凉气。
她明白了他之前为何敢有造反的念头。
一个即将陷入疯狂、自断臂膀的皇帝,一个缺乏成年继承人的王朝,这无疑是巨大的权力真空和动乱之源。
“如果䶭莽此刻是三四十岁,正值其政治手腕巅峰,心智清明,莫说我,便是天下群雄,又有几人敢起异心?”
柳轻尘叹道,语气中竟有一丝后怕,“那时的他,平衡朝堂,驾驭群臣,清理隐患,手段堪称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步会落在何处,等你看清时,往往已是刀斧加身。”
“但现在,他五十了。”
苏挽纱缓缓道,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光。
“不错。”
“现在他五十了。”
他的声音重新带上了蛊惑,“半疯的帝王,不过睡榻旁的猛虎,看似威势犹在,实则爪牙已不再那么精准。”
“他的命令会变得矛盾,他的猜忌会无差别地蔓延,他会时而英明神武,时而昏聩暴虐。”
“这对朝堂是灾难,但对潜藏的野心家而言,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的“大树”,在京城?要去投靠某位权臣,或者……直接利用䶭莽现在的状态?”
她迅速把握住关键。
“投靠?不,那太被动,而且容易被当成弃子。”
柳轻尘否定道,“我们要做的,是借势。”
“借䶭莽如今猜忌、渴望掌控一切的“势”,来对付我们在临州的敌人。”
“具体如何操作?”
“䶭莽近年对地方掌控愈发严厉,尤其关注漕运、盐铁等命脉。”
“他信不过地方官,也信不过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
“他喜欢用“酷吏”,用那些出身卑微、没有根基、只忠于他一人、且手段酷烈能替他撕开地方保护网的“恶犬”。”
他分析道,“我们可以“制造”一条这样的恶犬,或者,将我们对手的罪证,以某种方式,递到这样的“恶犬”手中。”
苏挽纱立刻明白了。
这是驱虎吞狼,也是火中取栗。
一个操作不当,引来的可能不是驱狼的虎,而是连自己也吞噬的深渊。
就在她与柳轻尘暗中谋划之际,临州的麻烦却骤然升级了。
这一日,石岩连滚带爬地冲进密会点,脸色惨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大姐!不好了!漕运总督衙门的兵丁把咱们的货船和仓库都围了!说我们……我们夹带私盐,走私违禁!要查封所有货物,抓拿主事之人!”
私盐!走私!这是足以抄家杀头的大罪!
苏挽纱猛地站起身,眼中寒光爆射。
她瞬间明白,这不是简单的商业倾轧,这是要将她和他置于死地!对方动用了官面上的终极力量,而且捏造了如此致命的罪名!
“我们运的都是官粮!哪来的私盐!”
石岩急得跳脚。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苏挽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们既然敢动用总督衙门,必定做了万全准备,赃物恐怕此刻已经“出现”在我们的船上了。”
“那,那怎么办?”
他彻底慌了神。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
硬抗是死路一条。
求饶?对方既然出手,就不会轻易放过。
唯一的生路,就是柳轻尘刚才提到的——借势,将水搅浑,引来的力量对冲!
“石岩,你立刻去找周经历,不管花多少钱,问他讨一句话,这次是谁主使?是漕运总督的意思,还是仅仅下面的人被买通了?”
苏挽纱快速下令,“然后,你亲自去一趟知府衙门,不是报案,是求见知府大人门下的师爷,就说我们收到风声,有人要借漕运之事,构陷良商,扰乱临州民生,其中可能涉及……京城方面的争斗,请他代为转达,望知府大人能明察秋毫,稳定地方。”
她这是要赌,赌临州知府与漕运总督并非铁板一块,赌知府不愿看到自己的地盘上出现涉及“京城争斗”的大案,影响他的政绩和安宁。
“另外,”苏挽纱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把我们之前搜集的,关于丰泰粮行勾结柳家旁支、在历年漕粮运输中以次充好、虚报损耗的证据,还有柳家几个管事私下放印子钱、逼死人命的卷宗,抄录几份。”
“大姐,这是要……”。
石岩不解。
“不是要给知府。”
她冷冷道,“去找几个生面孔,扮成走卒商贩,将这些抄件,“不小心”遗落在……巡抚衙门驻临州办事处的门口,还有……按察使司在城西的巡察卫所附近。”
巡抚,按察使司!这是比知府、漕运总督级别更高,且负有监察之责的衙门!苏挽纱要让这件事,跳出临州官场的圈子,引起更上层势力的注意!尤其是按察使司,主管刑名,对构陷之事最为敏感。
石岩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大姐的手段越来越鬼神莫测,连忙领命而去。
她独自留在黑暗中,感受着心脏沉重的跳动。
这是一步险棋,将临州的盖子彻底掀开,很可能引火烧身。
但若不如此,苏挽纱和他立刻就是灭顶之灾。
“不错,有魄力。”
柳轻尘的声音响起,带着赞赏,“乱中取利,方显枭雄本色。”
“不过,这还不够。”
“你还需要一把火,一把能直接烧到京城,烧到䶭莽耳边的火。”
“什么火?”
“那份关于柳家旁支漕粮舞弊的证据,原件在哪里?”
他问。
“在石岩手中,我让他妥善保管。”
“很好。”
柳轻尘阴冷一笑,“想办法,将这份原件,送到一个人手中——现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冯止。”
“此人是有名的“冯骨头”,性情刚直孤拐,不结党,不营私,唯一的爱好就是弹劾官员,尤其是贪腐之辈。”
“更重要的是,他当年曾受过柳家政敌的提携,对柳家素无好感。”
“只要证据确凿,他必定会像是闻到血腥的鲨鱼一样扑上来,直奏天听!”
都察院!御史!直奏天听!苏挽纱心中凛然。
这确实是一把能烧到䶭莽面前的烈火!
“如何送到他手中?我们的人在京城并无根基。”
“不需要我们的人。”
柳轻尘道,“冯止有个门生,名叫谭明,现任江南道监察御史,近日正在临州附近的江宁府巡察。”
“你想办法,将证据送到谭明手中,他自然会转呈其师。”
一条清晰的,危险至极的破局之路,在苏挽纱面前展开。
她需要同时操作临州知府、巡抚、按察使司、乃至远在京城的都察院多条线,任何一环出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但苏挽纱没有选择。
“就这么办。”
她斩钉截铁,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苏挽纱开始详细布置,如何安全地将证据送出去,如何利用石岩和手下有限的人手,完成这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外面的风雨已然袭来,她不能退缩,只能在这惊涛骇浪中,寻得一线生机,甚至……借此东风,将她这叶扁舟,推向更广阔的海洋。
临州之局,已不再是简单的势力争斗,而是悄然卷入了即将席卷天下的巨大漩涡边缘。
而漩涡的中心,是那位年已五十、徘徊在清醒与疯狂边缘的帝王——䶭莽。
苏挽纱这只小小的蝼蚁,第一次,真正触动了连接着九重宫阙的丝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