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府,听竹苑。
月色透过竹影,洒在苏挽纱与谢沧溟对弈的棋盘上。
黑白子交错,局势胶着。
“主上,”谢沧溟落下一子,声音低沉,“韩将军已初步筛选出三百青壮,以商队护卫之名,于城外商庄操练。”
“墨昀先生所需工坊亦已筹建,对外称制作新奇玩物。”
“然江临非久安之地,府尊顾寰宇非庸碌之辈,耳目众多。”
苏挽纱指尖拈着一枚白子,目光落在棋盘某处看似无关紧要的角落:“谢师可知,为何我将工坊设于西市,而非更隐蔽的郊外?”
谢沧溟沉吟:“西市鱼龙混杂,利于隐匿。”
“且……最危险处,或最安全?”
“仅此而已?”
苏挽纱白子落下,并未直接进攻中腹,反而加固了边角之势,“顾寰宇此人,清名在外,实则首重“维稳”。”
“他容忍西市存在诸多灰色产业,非不知,而是借此掌控地方动静。”
“我将工坊置于其眼皮底下,示之以“小奸小恶”,反能消减其对“大奸大恶”的疑心。”
“此谓 “示之以隙,藏之以实”。”
谢沧溟抚须,眼中闪过赞许:“主上深谙人心。”
“然则,下一步,人才物色,当指向何方?根基未稳,大肆招揽,恐引注目。”
“故需精而不需多,需“合情合理”。”
苏挽纱道,“我近日翻阅江临文卷,留意一人——致仕的翰林院编修,沈寒枝。”
“此人因不满䶭莽近年愈发莫测的朝政,称病归乡,在城东开设“停云书院”,只授蒙童,不与官绅往来。”
“其门下虽无显赫弟子,但其人学问渊博,尤精史鉴,于朝堂人脉旧谊仍在。”
“沈寒枝?”
谢沧溟蹙眉,“此人清高孤傲,恐难说动。”
“且其致仕缘由敏感,贸然接触,风险不小。”
“正因其清高,因其敏感,方是试金石。”
苏挽纱淡淡道,“若连此等人物都能争取,方显我等之“道”,确有吸引力。”
“此事我亲自处理,需借谢师之名,以“探讨学问”为由投帖。”
………
三日后,苏挽纱以“商妇苏墨”身份,携一份谢沧溟的亲笔信及几卷古籍善本,拜访停云书院。
书院清幽,只闻童子读书声。
沈寒枝于书房接待,其人清癯,目光锐利,透着阅尽世事的疏离。
他看过他的信,又扫了一眼她带来的古籍,神色稍缓:“谢兄学问,老夫素来佩服。”
“只是夫人一介商贾,亦好此道?”
语气中带着士人固有的审视。
苏挽纱微笑:“先父在时,常教导,商道亦需文心。”
“妾身虽愚钝,亦知圣贤文章,能明事理,辨是非。”
“尤其近日读史,见历代兴衰,心有所感,故冒昧来访,望老先生指点迷津。”
她的姿态放得极低,以请教为名。
沈寒枝请苏挽纱坐下,烹茶以待:“哦?夫人读史,有何感悟?”
“妾身浅见,”她斟酌语句,“史书所载,王朝更迭,其根源,往往不在外敌,而在内腐。”
“制度僵化,利益板结,上下隔绝,民怨淤积,终至溃堤。”
“观今之世,似有旧影。”
苏挽纱点到即止,观察他的反应。
沈寒枝眼皮微跳,不动声色:“夫人慎言。”
“当今天子圣明,虽偶有小恙,朝中亦有贤臣辅佐。”
“圣明与否,非妾身可妄议。”
她的话锋一转,“然则,老先生当年于翰林院,见闻广博,当知政策之行,关键在于“人”与“制”。”
“若“制”已朽,“人”亦难为无米之炊。”
“老先生归隐林下,开设蒙馆,是已对“补天”之事,不抱期望了么?”
苏挽纱以退为进,暗含激将。
他沉默片刻,吹了吹茶沫:“夫人究竟想说什么?”
她知火候已到,不再绕弯:“妾身以为,大乱之后,方有大治。”
“然“乱”非目的,“治”方为归宿。”
“若有人,能于浊世中,聚拢清醒之士,探寻一条真正可行之新路,老先生可愿将胸中所学,付与后来人?非为某一姓之天下,而为华夏衣冠,文明传承。”
苏挽纱抬出了更高层面的“道义”。
沈寒枝目光如电,直视她:“夫人好大的口气!探寻新路?凭何?凭商贾之财?还是……凭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力量?”
他已隐约猜到此女绝非普通商人,临州之事,他亦有耳闻。
苏挽纱坦然迎上沈寒枝的目光:“凭对时局的清醒认知,凭聚拢人才的胸襟手段,更凭……不惜此身,欲挽天倾的决意。”
“财帛、武力,不过工具。”
“核心在于“理念”与“人”。”
“妾身今日来访,非即刻邀老先生出山,而是希望,老先生能作为一位“静观的诤友”,偶尔品评一下我等所思所为,若觉尚有可取,他日或可深谈。”
“若觉不堪造就,亦请老先生不吝斥责,使我等知错而改。”
她给出了一个极具弹性的角色——“静观的诤友”,极大降低了他的初始风险和政治包袱,同时给予其超然的地位和影响力。
沈寒枝再次陷入沉默,良久,方长叹一声:“夫人之志,老夫……略有感知。”
“然此事关乎重大,非儿戏。”
“老夫需观其行,非听其言。”
“夫人且先做,老夫……冷眼旁观便是。”
这已是默许了某种程度的联系,留下了未来合作的可能。
苏挽纱知道,对于他这等老成谋国之士,此已是良好开端。
她起身郑重一礼:“多谢老先生愿给予机会。”
“日后或有疑难,再来请教。”
离开停云书院,苏挽纱知此棋已落子,生根发芽,尚需时日与事件的催化。
………
与此同时,墨昀主持的工坊“巧艺斋”已悄然运转。
苏挽纱并未让他立刻研制军国重器,而是先要求他改良农具、织机,并设计一些便于携带、结构巧妙的民用物件,如折叠伞、省油灯等,通过谢沧溟联系的渠道,少量投放市场,既赚取资金,也打响“巧艺斋”名头,掩人耳目。
这一日,墨昀呈上一件他自行研制的器物——“千里镜”。
虽仅能望数里,却已让苏挽纱与韩夜大为惊叹。
“此物若用于军旅,勘察敌情,价值无量!”
他把玩着千里镜,爱不释手。
她却沉吟道:“此物不可外泄,列为最高机密。”
“墨先生,你之功,我记下了。”
“然则,我另有一事交托。”
苏挽纱取出一张草图,上面画着一种结构复杂的水轮联动装置。
“能否据此思路,研制一种可借水力,自动缫丝、纺纱的机器?效率务求远超人工。”
墨昀接过草图,仔细研究,眼中渐放光彩:“妙啊!此设计构思精巧,若能成,一机可抵百工!夫人,此物若成,获利极丰!”
“获利其次,”她的目光深远,“我要借此,掌控江临,乃至江南丝纺之源。”
“经济之权,有时胜过十万兵马。”
“此事需秘密进行,所有参与工匠,务必可靠。”
他凛然领命,他感受到主上所图,远非一城一地之得失。
然而,麻烦很快找上门。
西市的地头蛇“黑虎帮”见巧艺斋生意新奇,欲收“保护费”,被韩夜安排的人手挡回后,竟暗中勾结府衙工房书吏,以“营造之物不合规制,恐引火患”为由,前来刁难,勒令停业整顿。
谢沧溟建议破财消灾,或让他暗中处理掉那几个捣乱之人。
苏挽纱却摇头:“小不忍则乱大谋。”
“此时不宜与地方势力或官府直接冲突。”
她亲自出面,宴请那工房书吏,席间不仅奉上厚礼,更“诚恳”请教工坊规范,并表示愿捐资协助府衙修缮公共水渠,以示商户本分。
书吏得了好处,又见苏挽纱如此“上道”,便寻个由头撤销了禁令。
黑虎帮见官府态度,也暂时偃旗息鼓。
“主上何必对那等胥吏如此客气?”
韩夜不解。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她道,“我等根基尚浅,不宜树敌过多。”
“些许钱财,换得一时安宁,值得。”
“且此事亦提醒我们,渗透官府下层吏员,建立保护网,与招揽高端人才同等重要。”
苏挽纱随即吩咐谢沧溟,设法物色并结交府衙中不得志而又有实权的底层官吏。
………
就在苏挽纱于江临谨慎布局之际,数千里外,大胤王朝的心脏——京城,亦不平静。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
年届五十的皇帝䶭莽,半倚在龙榻上,虽鬓角已染霜华,眼神却时而浑浊,时而锐利。
他正翻阅着各地奏报,速度极快。
殿内,首辅严弘正、漕运总督魏谦、兵部尚书崔进等重臣垂手侍立,气氛凝重。
“魏谦,”䶭莽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与莫测,“你前番奏报,临州漕粮舞弊案,牵扯柳家旁支,已处置完毕。”
“然则,那最初揭发此事的“安顺货运”,以及那个叫石岩的,后来如何了?”
魏谦心中一凛,忙出列躬身:“回陛下,石岩及其党羽,自知罪孽,已畏罪潜逃,臣正全力缉拿。”
““安顺货运”亦已查封。”
“畏罪潜逃?”
䶭莽轻笑一声,笑声在空旷的大殿回荡,令人头皮发麻,“朕怎么听说,那石岩在按察使司告状时,可是硬气的很。”
“他背后,当真无人指点?临州官场,就干净得如同白纸?马文博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一连数问,句句诛心。
魏谦额头渗出冷汗,他摸不清皇帝是真察觉了什么,还是年老多疑的常态发作。
严弘正与崔进交换了一个眼神,皆默不作声。
“柳家……”。
䶭莽放下奏报,目光扫过群臣,“子弟是越发不堪了。”
“不过,能被人揪住这等把柄,也是奇事。”
“那背后之人,倒是好手段,借力打力,搅动一池浑水。”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臣下听。
严弘正终于开口:“陛下圣明。”
“然跳梁小丑,终难成气候。”
“当前心腹之患,仍在北疆狄患,及东南水师耗饷过巨之事。”
他试图将话题引开。
“北狄?水师?”
䶭莽瞥了严弘正一眼,眼神骤然变得冰冷,“严阁老,你是否觉得,朕老了,只该关心这些军国“大事”,至于地方上些微的“疥癣之疾”,便可听之任之?”
严弘正慌忙跪倒:“老臣不敢!”
“不敢?”
䶭莽站起身,踱步到殿中,身形虽略显佝偻,威势却丝毫不减,“大厦将倾,起于微末。”
“人心之变,始于青萍。”
“尔等饱读史书,难道不懂这个道理?临州之事,看似了结,然那根刺,还扎在朕的心里。”
“传旨,着都察院暗遣御史,密查临州后续,尤其是……那个消失的“安顺货运”幕后之人,给朕挖出来!”
“臣遵旨!”
严弘正、魏谦等人齐声应道,心中各怀鬼胎。
魏谦担忧皇帝深究自己在临州的手段;严弘正则思忖如何利用此事,进一步打击政敌;崔进则想着如何将水师的问题搪塞过去。
䶭莽看着臣子们的神色,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嘲讽与疲惫的弧度。
他确实老了,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但他对权力的嗅觉,对潜在威胁的直觉,却并未完全消退。
䶭莽能感觉到,这看似平静的天下水面之下,正有暗流在涌动。
只是那源头究竟在何处,是临州?是江临?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他需要更多信息。
退朝后,䶭莽独坐殿中,召来影卫统领,低声吩咐了几句,目光投向南方,若有所思。
………
江临府,听竹苑。
苏挽纱接到了来自京城的密报——由顾青通过新建立的隐秘渠道传来。
信中提及了皇帝对临州事件的关注,以及都察院可能密查的消息。
“䶭莽果然注意到了。”
她将密信在烛火上点燃,“虽不知我等根底,但其警惕之心未减。”
谢沧溟面色凝重:“主上,形势逼人。”
“我等发展需加速,亦需更加谨慎。”
“韩将军练兵需更隐蔽,墨昀先生那边,核心研制需转入地下。”
“与沈寒枝等士人的接触,亦要更加迂回。”
“不错。”
苏挽纱点头,“然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䶭莽此举,亦会牵制朝中诸多势力精力,为我等争取时间。”
“谢师,下一步,我们需在江临,真正“落地生根”。”
“主上之意是?”
“光有地下势力不够,需有明面上的,受人尊重的,甚至能与官府对话的身份和产业。”
她道,“我欲以“苏墨”之名,联合江临几位背景干净、有意向上的中小商人,组建一个“江临商会”,明面上致力于规范行市,扶助弱小商贩,兴办义学、善堂。”
“以此融入江临上层,获取信息,结交人脉,并将我们的一些活动,隐藏于合法的商业与社会活动之中。”
谢沧溟眼中一亮:“此计大善!以商养战,以善掩谋。”
“主上可先择一易于见效、又能惠及平民的善举入手,迅速积累名望。”
“便从改良推广墨昀所制的新式纺机开始。”
苏挽纱决断道,“以此提升江临织工效率,增加其收入。”
“同时,以商会名义,兴办招收贫寒子弟的工读学堂,传授识字与技艺。”
“此事,需劳烦谢师与沈寒枝老先生暗中推动,借其清望,减少阻力。”
“老臣领命。”
他躬身,他仿佛看到,一条潜龙,正于江临这方水土之下,悄然积蓄着力量,其鳞爪虽未全露,其势已渐成。
而她则走到窗边,望向北方京城的方向。
苏挽纱知道,与那个半清醒半疯狂的政治怪物皇帝䶭莽的隔空博弈,才刚刚开始。
她的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却又必须坚定向前。
朝堂的风,迟早会吹到江临,苏挽纱必须在风暴来临前,让自己变得足够坚韧,足够强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