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府的冬日,湿冷刺骨。
运河水面虽未封冻,却也泛着浑浊的寒意。
“听竹苑”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几分湿气,却驱不散苏挽纱眉宇间的凝沉。
谢沧溟将一份刚译出的密报置于案上,声音压得极低:“主上,京中传来消息,都察院暗御史已离京,分赴江南各州,其中一路,目的地直指江临。”
“领头者是监察御史李崇,此人素有“铁面”之称,虽官职不高,却是䶭莽亲自简拔,直达天听。”
她的指尖划过密报上“李崇”二字,眼神幽深:“䶭莽果然不肯轻易放过任何涟漪。”
“魏谦在临州未能将首尾处理干净,反倒引来了更大的麻烦。”
“这个李崇,查案风格如何?”
“据闻,李崇查案,不重刑讯,尤擅从卷宗簿册、钱粮往来中寻找破绽,抽丝剥茧,耐心极佳。”
“且此人生活简朴,不近女色,寻常贿赂恐难动其心。”
“善于从细微处着眼……”。
苏挽纱沉吟,“这正是最难对付的一种。”
“我们根基尚浅,任何一点不合常理的资金流动、人员聚集,都可能成为他眼中的疑点。”
“韩夜那边的“商队护卫”,规模控制得如何?”
谢沧溟面露难色:“已严格控制在五百人以内,分作五批,散于城外三处庄园,日常以耕种、护卫货栈为掩护。”
“然韩将军治军严谨,操练难免有金戈之声,虽择偏远之地,长久以往,恐难完全遮掩。”
“且五百青壮日常嚼用,非小数目,采买渠道虽已尽量分散,终究留有痕迹。”
“墨昀那边呢?”
“新式水力纺机已初步制成,效率确如主上所料,远超人工。”
“然则,此物一旦推广,必对现有织户格局造成冲击,触及原有行会利益。”
“近日已有“锦绣阁”等几家大工坊派人探问,言语间颇多试探,甚至隐含威胁。”
“若处理不当,恐未受其利,先受其害。”
谢沧溟顿了顿,“且制造此等大型机械,所需铁料、木材数量可观,采购记录若被有心人查知,亦是隐患。”
苏挽纱闭上眼,脑海中飞速权衡。
柳轻尘的残念适时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嘲弄:“看,小冰绡,这便是根基未稳便急于展露锋芒的代价。”
“䶭莽那头老狐狸,哪怕半睡半醒,其爪牙依旧能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
“李崇此人,我略有耳闻,是块难啃的骨头。”
“你如今是进亦忧,退亦忧。”
“你有何高见?”
她在脑海中冷冷回应。
“高见谈不上,无非“藏”与“导”二字。”
他道,“将真正要命的东西藏得更深,比如韩夜的兵,墨昀的机密工坊。”
“同时,主动制造一些看似合理、实则虚之的烟雾,引导李崇的视线。”
“比如,那新式纺机引发的利益争斗,不正是一团现成的迷雾么?让李崇去查那些地方豪强、行会首领的肮脏勾当,岂不比为你这“守法商妇”费心更好?”
苏挽纱睁开眼,心中已有决断。
“谢师,传令韩夜,即日起,所有操练转入夜间,以体能、阵型演练为主,尽量减少金铁交鸣。”
“场地外围加设暗哨,若有生人靠近,立刻化整为零,伪装成农户。”
“所需粮秣,改为通过沈寒枝老先生暗中联系的、几家背景清白的粮行,分批次、小批量购入,账目务必做得天衣无缝,与“听竹苑”及“巧艺斋”明面账目彻底剥离。”
“老臣明白。”
谢沧溟点头,“那纺机之事?”
“纺机照常推广,但策略需变。”
她道,“我们不直接售卖纺机,改为以“巧艺斋”名义,与城中几家口碑尚可的中小织坊合作,以技术入股,共同成立“惠民织造坊”。”
“所得利润,大部分让与合作方,我们只取小头,并明确部分收益将用于兴办义学、善堂。”
“主上此举甚妙!”
他眼中精光一闪,“此举一可分散火力,将矛盾从“巧艺斋”身上引开,转嫁至“惠民织造坊”这个多方联合体;二可借合作方原有渠道销售,避免我们自身渠道不足暴露的问题;三可借善举博取名声,占据道德高地,令“锦绣阁”等大工坊不敢明面打压;四则,利润让渡,可示弱于人,降低各方戒心。”
“正是此理。”
苏挽纱颔首,“此事需谢师亲自出面周旋,务必让合作方感受到我们的“诚意”与“弱势”。”
“同时,放出风声,就说“巧艺斋”主人苏墨,一介女流,研制此物本为惠及乡里,奈何势单力薄,恐被大工坊吞并,故寻求合作,共担风险。”
“老臣领命。”
“只是……沈老先生那边,对此等商事,恐不愿过多沾染。”
“无妨,我亲自去拜访沈老先生,不谈商事,只论“义学”。”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兴建招收贫寒子弟的工读学堂,需德高望重之士主持。”
“我想,沈老先生应当不会拒绝为江临百姓谋此福祉。”
………
数日后,城东停云书院。
沈寒枝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的“苏墨”,神色复杂。
她今日未着华服,仅一身素雅襦裙,言辞恳切,所言皆是如何利用“惠民织造坊”部分收益,兴办教授识字与基本技艺的学堂,使贫家子弟有一技之长,不至沦为流民或纨绔家奴。
“夫人此举,确是善举。”
他缓缓道,“然则,老夫一介草民,人微言轻,恐难当此任。”
“且此事牵涉甚广,需府衙批示,地方士绅支持,非易事。”
“老先生过谦了。”
苏挽纱微笑,“您在江临士林清望,无人能及。”
“此事非为苏墨,乃为江临万千寒门子弟。”
“府衙那边,苏墨自会设法打点,只求老先生肯出面主持学堂规制,遴选师长,并以您之名,号召本地贤达共襄盛举。”
“至于具体俗务,绝不劳老先生费心。”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将功劳与名声尽数归于沈寒枝,自己只隐于幕后提供资金与协调。
此等“只求其名,不烦其实”的提议,极大降低了他的参与门槛与风险。
沈寒枝沉吟良久。
兴办义学,教化百姓,本就是他心中所愿,只是此前囿于财力与精力。
如今有人愿出巨资,且承诺不干涉教学,只让沈寒枝享有清名……这诱惑,对一个致仕后仍心怀天下的老翰林而言,着实不小。
“夫人苦心,老夫感佩。”
他终是松口,“然此事需从长计议,章程需完备,人选需慎重。”
“老夫可先草拟一份章程,联络几位故交,探探口风。”
“成与不成,尚在两可之间。”
“有老先生此言,苏墨感激不尽。”
苏挽纱起身,郑重一礼。
她知道,沈寒枝既已答应草拟章程、联络故交,此事便已成功大半。
一旦义学启动,她“苏墨”乐善好施、重视教化的形象便将深入人心,这层保护色,远比单纯财富更有价值。
………
就在苏挽纱于江临谨慎布局之时,京城紫宸殿内的气氛,愈发诡谲。
䶭莽斜靠在龙椅上,半阖着眼,听着兵部尚书崔进禀报北疆狄情。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节奏杂乱,显示出主人心绪的不宁。
崔进奏毕,垂首侍立,心中忐忑。
他方才所言,七分真,三分假,刻意淡化了边境几次小的摩擦,夸大了军饷短缺的困难,意在为明年预算争取更多份额。
良久,䶭莽缓缓睁开眼,目光浑浊,却像是两道冰锥,刺向崔进:“崔卿,朕记得,去岁兵部奏报,言北疆镇狄军新换装具,兵甲犀利,士气大振。”
“为何今岁便又言军械老旧,饷银不足?那些新换的装具,是纸糊的不成?还是……被人拿去熔了,铸成了别的什么东西?”
崔进冷汗瞬间湿透重衣,“扑通”跪倒:“陛下明鉴!去岁更换的,仅是部分边军装具,且北地苦寒,损耗极大……”。
“损耗?”
䶭莽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多大的损耗,需要兵部年年喊穷?朕看,不是装具损耗大,是某些人的胃口,越来越大了!”
他猛地将一份密折摔在崔进面前:“你自己看看!这是朕的影卫刚从北疆带回的!镇狄军副将王孝杰,私下与狄部贸易,以生铁、盐茶换取皮毛,中饱私囊!你兵部,是真不知情,还是……有意包庇?!”
崔进捡起密折,只扫了几眼,便面如死灰。
王孝杰之事,他确有耳闻,但因牵扯甚广,且涉及边将稳定,他一直压着未报,没想到皇帝竟已知晓,且掌握了证据!
“臣……臣失察!臣万死!”
崔进以头抢地,声音颤抖。
“万死?”
䶭莽冷笑,“朕看你活得很好!严弘正!”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首辅严弘正心中一凛,出列躬身:“老臣在。”
“你是首辅,崔进是你举荐的人。”
“此事,你如何看待?”
严弘正心念电转。
崔进是他派系重要人物,绝不能轻易舍弃。
但皇帝显然动了真怒,必须有人承担责任。
“陛下,” 严弘正语气沉痛,“崔进身为兵部尚书,御下不严,确有失察之罪。”
“然北疆局势复杂,边将有时亦需权宜行事。”
“王孝杰罪不容赦,当严惩不贷。”
“然则,若因此事动摇边军根基,恐让狄人有机可乘。”
“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速派得力干员前往北疆,接替王孝杰,稳定军心,彻查此案。”
“至于崔尚书……罚俸一年,戴罪留任,以观后效,如何?”
他这话,既保住了崔进,又将王孝杰抛出去顶罪,同时提出了看似稳妥的解决方案。
䶭莽盯着严弘正,眼神变幻,时而清明,时而混沌。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许久,䶭莽忽然笑了,笑声沙哑:“好啊,好一个“权宜行事”,好一个“稳定军心”。”
“严阁老不愧是国之柱石,处处为大局着想。”
他的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森然:“那就依严阁老所言。”
“着,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周廷玉,即刻前往北疆,查办王孝杰一案,相关人等,无论牵扯到谁,一经查实,严惩不贷!崔进,罚俸一年,若再出纰漏,两罪并罚!”
“臣,谢陛下隆恩!”
崔进重重叩首,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都退下吧。”
䶭莽挥挥手,显得意兴阑珊。
众臣如蒙大赦,躬身退出紫宸殿。
殿外,严弘正与崔进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快步离去。
漕运总督魏谦跟在后面,心中凛然。
皇帝虽看似采纳了严弘正的建议,但其最后那句“无论牵扯到谁,严惩不贷”,分明是警告!而且,派去的周廷玉,并非严党,亦非帝党,是个有名的孤臣,这说明皇帝对兵部,乃至对严党,都已心生警惕。
䶭莽独自坐在空荡的大殿中,手指揉着太阳穴。
北疆的事,他心中有数,严党与边将勾结牟利,非止一日。
但现在,还不是动严弘正的时候。
朝局需要平衡,东南水师、各地漕运,乃至那个隐隐让䶭莽感到不安的、隐藏在临州风波背后的影子……都需要他耗费心力。
“李崇……到江临了吗?”
䶭莽喃喃自语,目光投向南方,“江南……鱼米之乡,文萃之地,可莫要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才好。”
………
江临府,“惠民织造坊”在谢沧溟的巧妙斡旋下,顺利与三家中小织坊达成合作。
新式水力纺机投入使用,效率惊人,织出的棉布质优价廉,很快打开了市场。
然而,麻烦也随之而来。
“锦绣阁”东家赵永年,联合城中其他几家大工坊,以“扰乱行市,恶意竞价”为由,一纸诉状将“惠民织造坊”告到了江临府衙。
府尊顾寰宇,看着堂下跪着的“惠民织造坊”代表(一名谢沧溟安排的傀儡掌柜)和气势汹汹的赵永年等人,眉头微蹙。
他自然知晓“惠民织造坊”背后的“巧艺斋”与那位神秘的苏夫人,更知道此人近来与致仕的沈翰林走动颇近,还在筹划兴办义学。
“赵东家,你告“惠民织造坊”扰乱行市,可有实证?”
顾寰宇的声音平淡。
“府尊大人明鉴!”
赵永年慷慨陈词,““惠民织造坊”凭借奇技淫巧,大幅压低布价,致使我等遵循古法、雇佣众多织工的工坊难以为继,此非扰乱行市为何?长此以往,江临织户十室九空,民生凋敝,税赋何来?”
那傀儡掌柜按照谢沧溟事先教导,辩驳道:“府尊大人,我“惠民织造坊”所用新式纺机,乃“巧艺斋”苦心研制,旨在提升效率,降低成本,惠及百姓。”
“布价低廉,乃技术革新所致,并非恶意降价。”
“且我坊利润微薄,大部分皆用于支付工钱及筹备义学,账目清晰可查。”
“赵东家等不愿革新,反诬告我等,实为打压异己,把持行市!”
双方各执一词,唇枪舌剑。
顾寰宇心中冷笑。
什么技术革新,惠及百姓,不过是商贾争利的遮羞布。
但他也乐见其成,商贾争斗,官府方能居中调控,获取最大利益。
只是,此事牵扯到沈寒枝筹划的义学,自己需慎重处理,不能寒了士林之心。
“好了。”
顾寰宇打断争执,“商事之争,当以和为贵。”
““惠民织造坊”新式纺机,确有可取之处,然亦需顾及原有行市稳定。”
“这样吧,本府裁定,“惠民织造坊”可继续经营,然其布匹售价,不得低于市价八成。”
“同时,需将其纺机之技,酌情传授于其他工坊,以示公允。”
“赵东家,尔等亦需锐意革新,不可固步自封。”
“此事就此了结,不得再讼!”
这裁定,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偏向“惠民织造坊”。
允许其继续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格销售,已保留了巨大优势,而所谓的“传授技艺”,不过是句空话,如何“酌情”,主动权仍在苏挽纱手中。
赵永年虽心有不甘,但见府尊已下定论,且隐隐有维护“惠民织造坊”之意,只得咬牙认下。
消息传回“听竹苑”,她的神色平静。
这个结果,在苏挽纱预料之中。
顾寰宇需要维持稳定,也需要“义学”这样的政绩工程,不会真正打压她。
“主上,经此一事,“惠民织造坊”算是在江临站稳了脚跟。”
谢沧溟道,“且顾寰宇的态度,说明他至少目前,不愿与我们为敌,甚至有意借我们平衡本地豪强。”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苏挽纱道,“被他利用,意味着我们有了暂时的保护伞。”
“但同时也意味着,我们正式进入了江临权力场的棋局,再想完全隐匿,已不可能。”
“李崇将至,我们需更加小心。”
她走到窗边,望着院中积雪的翠竹:“谢师,义学之事需加快进度。”
“另外,让墨昀暂停一切与军械相关的研制,全力改良农具,尤其是适用于江南水田的器具。”
“我们要让李崇看到的,是一个富有、乐善好施、致力于民生改善的普通商妇,仅此而已。”
“老臣明白。”
………
半月后,监察御史李崇的车驾,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江临府境。
他没有惊动府衙,而是入住了一家寻常客栈,每日便服出行,时而流连于市井茶肆,时而查阅府衙公开的文书档案,目光冷静而专注。
李崇手中拿着一份关于“巧艺斋”及其主人“苏墨”的简要卷宗,上面记录着此女来自外地,夫家姓苏,家资颇丰,于江临购置产业,研创新式纺机,兴办“惠民织造坊”,并正与致仕翰林沈寒枝筹划义学。
一切都合情合理,甚至堪称“典范”。
但李崇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太过合理,反而显得有些不自然。
一个外地商妇,如何能如此迅速地在江临打开局面?如何能请动清高孤傲的沈寒枝?其资金流向,虽表面清晰,但细查之下,总有几笔看似无关的款项,流向不明。
他合上卷宗,目光投向窗外熙攘的街道。
“苏墨……” 。
李崇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在这江临繁华之下,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一场无声的侦查与反侦查,在江临府平静的表象下,悄然展开。
苏挽纱编织的网络,迎来了第一次来自帝国最高监察机构的严峻考验。
而她与那位高踞龙庭、半疯半醒的政治怪物之间的隔空博弈,也因李崇的到来,进入了新的阶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