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三蛟潜渊动,九阙病龙吟。

作者:武初祖 更新时间:2025/10/20 7:37:11 字数:5380

江临府的春日,在湿暖与微寒的交替中蹒跚而至。

运河解冻,舟楫渐密,市集复苏,似乎一切都在循着往年的旧轨运行。

然而,水面下的暗流,唯有弄潮儿方能感知。

“听竹苑”内,苏挽纱屏退左右,只留谢沧溟与韩夜。

“李崇仍在江临。”

谢沧溟语气凝重,指尖在江临舆图上划过,“此人极有耐心,不动声色,每日仍是查阅卷宗,探访市井。”

“我们之前布下的几处疑阵,他似有察觉,并未深究,反而对几家与我们有间接往来、背景却不算干净的粮行、船行,产生了兴趣。”

韩夜眉头紧锁:“这御史像是个影子,不咬人,却膈应人。”

“我们的人手脚都被束着,城外庄子的操练已尽可能化整为零,但数百青壮聚集,时日久了,难免不露马脚。”

“采买的渠道虽经谢师多次梳理,终究不可能全无痕迹。”

苏挽纱静坐主位,面容隐在窗棂投下的光影里,看不真切。

“李崇在等。”

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他在等我们犯错,等一个能让他抓住实质的把柄。”

“此人不求速功,但求必中。”

“我们越是谨慎,他越是耐心。”

苏挽纱转向韩夜:“传令下去,城外庄户,自明日起,分批以“北上贩运山货”、“南下收购茶叶”为由,暂时离城散入各地,化整为零。”

“只留最核心的百人,伪装成修缮水利的民夫,由你亲自带领,移至寒江上游沈老先生家族的一处废弃砖窑。”

“那里更隐蔽,且借沈家名头,等闲人不敢细查。”

“分散?”

韩夜一怔,“主上,如此一来,再集结恐费周章,操练亦将中断……”。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苏挽纱打断他,“眼下非争一时长短之时。”

“保全根基,隐匿行迹,方为上策。”

“李崇在江临一日,我们便需蛰伏一日。”

韩夜虽有不甘,但见苏挽纱意志坚决,且此言深合兵法避实击虚之理,只得抱拳领命:“末将遵命!”

“谢师,”她又看向谢沧溟,“墨昀那边,所有涉及军械的图纸、部件,全部转移至水下密舱。”

“工坊明面上,全力配合“惠民织造坊”改良织机,并可尝试研制一些便于农桑的小型器械,如风力水车、改良犁铧,要大张旗鼓地做,让李崇看到我们“一心为民,专注工巧”的姿态。”

“老臣明白。”

谢沧溟点头,“此外,沈老先生牵头筹办的“寒江义塾”,选址已定,不日便可动工。”

“此事在江临士林中反响颇佳,顾寰宇府尊亦有意借此彰显政绩,已暗示府库可拨付部分款项。”

“好事。”

苏挽纱的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一下,“让顾寰宇参与进来,将义塾与他的政绩捆绑更深。”

“我们出钱出技术,名声让给他。”

“有府尊这块招牌,李崇即便对义塾资金来源有所疑虑,投鼠忌器,也不会轻易深究。”

她顿了顿,语气转冷:“至于那些仍在暗中窥探我们采买渠道的眼线……找几个无关紧要的,制造些“意外”,让他们消失。”

“不必杀人,让他们暂时无法传递消息即可。”

“手法要干净,像是寻常的市井纠纷或意外事故。”

“是。”

谢沧溟记下,心中暗凛。

主上行事,愈发缜密狠辣,恩威并施,藏锋于钝。

待二人离去,苏挽纱独坐案前,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勾勒。

“小冰绡,你这手“壮士断腕”,玩得倒是果决。”

柳轻尘的残念在她的脑海中响起,带着几分赞许,“李崇此人,确是劲敌。”

“他像是一条老练的猎犬,不吠不叫,只凭嗅觉。”

“你此刻收缩防线,固本培元,正是应对之上策。”

“被动防守,终非长久之计。”

苏挽纱在脑海中回应,“李崇不过是䶭莽放出来的一条狗。”

“打狗,需看主人。”

“更何况,这主人本身,就是最大的麻烦。”

“䶭莽……”。

柳轻尘的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忌惮中混杂着兴奋,“他如今的状态,才是真正不可预测的变量。”

“清醒时,他是玩弄人心、平衡朝局的政治怪物;疯癫时,他的行为……更具破坏性,却也未必不是我们的机会。”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心腹侍女低语:“主上,京城密报,甲字三号渠道。”

苏挽纱的精神一凝:“呈上来。”

密报以特殊药水写就,需在烛火上略烘方显字迹。

内容让苏挽纱的瞳孔微缩。

信报提及两件看似不相干的事。

其一,北疆王孝杰案牵连渐广,都察院周廷玉查案雷厉风行,已拿下数名边将,兵部尚书崔进地位岌岌可危,首辅严弘正为保崔进,与皇帝䶭莽数次言语交锋,朝堂气氛紧张。

其二,江南道近来出现两股新兴势力,一为以海运起家的商贾周胤,此人手段通天,短短数年,其“四海商行”触角已延伸至盐铁、漕运甚至海外贸易,富可敌国,且行事风格迥异于传统商帮,重契股,善融资,隐隐有整合江南商界之势。

另一为名士索靖安,于江左一带讲学,倡“天下为公,互助共济”,门下聚集大批寒门子弟与失地农户,组织屯垦,兴修水利,声望日隆,地方官屡次征辟皆拒,只言“愿为天下生民寻一条活路”。

“周胤……索靖安……”。

苏挽纱轻声念着这两个名字。

柳轻尘的记忆碎片中,并无此二人相关。

但这两人崛起的速度和方式,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有意思。”

柳轻尘的残念似乎也来了兴趣,“一个聚敛天下财货,一个收拢民心士气。”

“这大胤天下,看来不止我们这一条潜龙在伺机而动。”

“小冰绡,你的对手,不止是龙椅上那个老怪物了。”

苏挽纱将密报凑近烛火,看着字迹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乱世出妖孽,亦出豪杰。”

“且看他们,能走到哪一步吧。”

………

几乎在同一片天空下,江南繁华之地,苏州府。

“四海商行”总号所在的园林宅邸,其奢华程度不亚于王侯府第。

主人周胤,年约四旬,面容儒雅,眼神却锐利如鹰,此刻正与几位心腹大掌柜议事。

“北疆战事吃紧,朝廷国库空虚,正是我等良机。”

周胤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严党与崔进为军饷焦头烂额,我们可以“报效朝廷”为名,低息借贷给兵部,但需以淮南、两浙的盐引和漕运优先承运权为抵押。”

一位老成持重的大掌柜迟疑道:“东家,此举是否过于冒险?借贷给朝廷,万一……而且盐引和漕运,历来是各方势力争夺焦点,我们贸然介入,恐成众矢之的。”

周胤轻笑,端起手边的薄胎瓷杯,抿了一口清茶:“风险?这世间最大的风险,便是固步自封。”

“朝廷如今就是个无底洞,䶭莽越老越疯,底下的人越贪。”

“我们借钱给他,不是指望他还钱,而是要他手中的权力和资源。”

“盐引、漕运,只是第一步。”

“我们要的,是逐步掌控这个国家的经济命脉。”

他放下茶杯,目光扫过众人:“记住,资本的力量在于流动与增殖。”

“当朝廷的一切运转都离不开我们的资金时,谁才是真正的主人?严弘正?崔进?还是龙椅上那位半疯的皇帝?届时,不过是我们棋盘上的棋子罢了。”

周胤的语气平淡,所言内容却石破天惊。

众掌柜皆屏息凝神,不敢多言。

周胤的自信,源于数年前那次奇遇——天外落书,名为《国富论》、《资本论》等奇书,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周胤坚信,此乃天意,资本主义之道,方是终结这封建乱世,引领华夏走向更强盛的真理。

他所行之事,看似经商,实则为一场宏大的社会实验与权力争夺。

………

而与苏州的奢靡繁华不同,江左某处依山傍水的村落,却是另一番景象。

时值春耕,田野间秩序井然,农夫们并非各自为政,而是以“互助社”为单位,集体劳作。

沟渠纵横,水车吱呀,一派生机勃勃。

村中最大的屋舍并非地主宅院,而是一所宽敞的学堂。

此刻,被称为“靖安先生”的索靖安,正立于堂前,为聚集于此的学子与乡民讲学。

他身着洗得发白的儒衫,面容儒雅,目光温润而坚定。

“……故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如今之世,豪强兼并,百姓流离,根源在于土地私有,资本横行,人心为私欲所蔽。”

“吾辈所求,非一人之富贵,一族之显达,乃天下大同,鳏寡孤独皆有所养,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

索靖安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蕴含着一种奇特的说服力与感染力。

台下众人,无论识字的学子还是赤脚的农夫,皆凝神静听,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索靖安并非空谈。

他在此地带头推行“互助公社”,土地由公社集体所有,按劳分配,设立公仓以备灾荒,兴办学堂教化子弟,组织民兵自卫乡里。

虽规模尚小,却俨然一个独立于腐朽朝廷之外的、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雏形国度。

索靖安曾在龙场(乃一处地名,非特指)任小吏九载,目睹民生疾苦,官场黑暗,于一个大雪封山的冬日,连续九日大梦,梦中见百姓揭竿,山河破碎,又见某种人人平等、互助友爱的盛世图景。

醒后豁然开朗,自谓悟得“社会主义”大道。

此后便弃官游学,聚拢同道,践行理想。

讲学毕,有弟子忧心问道:“先生,我等在此所为,虽利乡民,然终究触犯豪强利益,朝廷若遣兵来剿,如之奈何?”

索靖安淡然一笑:“民心所向,即为大势。”

“朝廷若明智,当效法我等,改革积弊。”

“若其昏聩,妄动刀兵,则失道寡助,其亡可待。”

“我等只需深耕此地,将种子播撒出去,静待花开便可。”

“纵有风雨,亦不改其志。”

他的从容,源于对自身理念的坚信,以及对天下大势的洞察。

索靖安知大胤王朝气数将尽,各地烽烟隐现,他所为者,乃为这即将到来的乱世,预备一条新的出路,凝聚一股新的力量。

………

京城,紫宸殿。

夜色深沉,殿内只点着几盏长明灯,光线昏暗。

䶭莽未着龙袍,只穿一身宽松的常服,披散着花白的头发,独自坐在巨大的沙盘前。

沙盘上山川河流、城池关隘俱全,正是大胤疆域之微缩。

他的手中拿着几枚不同颜色的小旗,时而插在北方边境,代表狄人动向;时而插在江南几处,代表漕运节点;时而又将几面代表不同藩王、权臣的旗子拔起、挪动。

“北狄……蠢蠢欲动,王孝杰不过是疥癣之疾,背后是严党与边将勾连,喝兵血,资敌牟利……”。

䶭莽喃喃自语,眼神时而清明如渊,时而浑浊似雾。

他猛地将代表严党的一枚旗子掷于地上:“老狐狸,以为朕不知道你的把戏?留着你们,不过是为了平衡朝局,免得那些清流坐大……但现在,你们的手伸得太长了!”

䶭莽又拿起一枚代表江南漕运的旗子,手指在“江临府”的位置摩挲:“李崇去了有些时日了……临州那条线,断在魏谦手里,可惜。”

“但那股藏在幕后的势力,绝不会轻易消失……他们会去哪?江临?还是别处?顾寰宇……是个聪明人,懂得借力打力,那个兴办义学的商妇“苏墨”……有点意思,是真善人,还是……借壳生蛋?”

他的思维跳跃极快,毫无逻辑可言,却又总能切中要害。

突然,䶭莽发出一阵低沉而诡异的笑声:“都在算计,都在等朕死!朕偏不死!朕要看看,这天下,最后会落到谁手里!”

他站起身,踉跄走到殿角一处被黑布覆盖的物体前,猛地扯下黑布。

那是一面巨大的铜镜。

䶭莽对着镜中那个形容憔悴、眼神疯狂的老者,厉声喝道:“你看什么看!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是谁?你是来夺朕江山的!朕杀了你!”

说着,他竟拔出腰间佩剑,狠狠劈向铜镜!金铁交鸣,火星四溅,镜面出现一道深深的裂痕,映照出他更加扭曲破碎的面容。

殿外守卫的禁军听得动静,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入内。

良久,䶭莽似乎耗尽了力气,拄着剑喘息,眼神渐渐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看着裂开的铜镜,又看了看手中的剑,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与厌恶。

“拟旨……”。

䶭莽声音沙哑地对外面说道。

一名值守的中书舍人连忙躬身入内,屏息凝神。

䶭莽沉吟片刻,缓缓道:“江南道观察使奏报,海运商贾周胤,富而好礼,于北疆军饷有着。”

“着,加授周胤为户部侍郎衔,总领江南市舶司,准其“四海商行”参与明年漕粮海运试点。”

“另,江左名士索靖安,教化乡里,颇有贤名,着地方官妥善安置,可酌情授以学官,以示朝廷重才之意。”

中书舍人心中巨震。

这两道旨意,看似褒奖,实则暗藏机锋。

擢升周胤,是引资本入局,用以制衡日益尾大不掉的严党及传统漕运利益集团,同时将这颗危险的炸弹握在手中。

安抚索靖安,则是试图收编那股潜在的民间力量,避免其走向对立。

陛下即使在半疯状态下,这制衡与驾驭的手段,依旧狠辣老到,令人胆寒。

“臣……遵旨。”

中书舍人不敢多问,恭敬记录后退下。

䶭莽独自立于殿中,望着沙盘上星罗棋布的旗子,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诡异的弧度。

“水搅得越浑,才好摸鱼……周胤?索靖安?还有那个藏在阴影里的……不管你们是谁,想在这局棋里分一杯羹,就先陪朕……好好玩玩吧。”

他低沉的笑声在空荡的紫宸殿内回荡,充满了理智的疯狂与掌控一切的病态自信。

………

江临府,“听竹苑”。

苏挽纱也收到了关于朝廷对周胤、索靖安处置的密报。

“䶭莽……果然出手了。”

她轻声道,“一招明升实控,一招怀柔安抚。”

“他这是要将这两股新生的力量,也纳入他的棋局之中。”

柳轻尘的残念带着兴奋:“有趣!越来越有趣了!周胤走的是聚敛资本的霸道,索靖安行的是收拢民心的王道,而你,小冰绡,隐于暗处,积蓄的是暴力与权谋的诡道。”

“三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在这末世之中碰撞,再加上䶭莽那个老怪物坐镇中央……这盘棋,真是令人期待!”

苏挽纱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在春风里摇曳的新竹。

“道路虽异,目标或许相同——推翻这腐朽的大胤王朝。”

她的眼神冰冷而锐利,“然而,旧的王朝覆灭之后,由谁来建立新的秩序?建立怎样的秩序?这才是最终的较量。”

苏挽纱感受到体内那团深沉的血肉气息在缓缓流转,核心处那点魅惑光斑微微闪烁。

柳轻尘的残念如同附骨之疽,却也带来了更广阔的视野和更诡谲的思维。

“周胤的资本力量无孔不入,索靖安的民心根基深厚,皆非易与之辈。”

“而䶭莽,哪怕疯癫,其政治手腕与掌控力依旧恐怖。”

苏挽纱在心中默默思忖,“我的路,注定充满荆棘。”

“韩夜的兵,墨昀的技,谢沧溟的谋,沈寒枝的名……还远远不够。”

她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更隐秘的网络,更致命的杀手锏。

需要在䶭莽、周胤、索靖安乃至其他潜在对手的目光都被彼此吸引时,更快地壮大自己。

“李崇……必须让他尽快离开江临。”

苏挽纱眼中寒光一闪,“或者,让他永远留下。”

一个更为大胆且危险的计划,开始在她心中酝酿。

这不再是简单的隐匿与防御,而是主动的布局与反击。

苏挽纱要在这各方势力逐鹿的棋局中,投下一颗足以搅动全局的石子。

江临的春日,暗藏杀机。

而整个大胤天下的风云,已悄然变色。

三条潜蛟,已开始搅动深渊,迎接那即将到来的、席卷一切的巨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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