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府的初夏,雨水渐丰,运河水量充沛,舟船往来如织。
“听竹苑”内,水汽氤氲,带着竹叶与泥土的清新气息。
苏挽纱坐于水榭之中,面前摊开着一幅精细的江南舆图,其上以不同色泽的朱砂、墨炭标注着诸多符号。
谢沧溟侍立一侧,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主上,李崇虽已离境,然其停留江临月余,绝非空手而归。”
“近日府衙户房对历年田亩、商税册籍核查骤然加紧,尤其关注近年新兴行号及大宗货物往来。”
“顾寰宇府尊虽仍维持表面客气,然数次暗示,望“惠民织造坊”能“顾全大局”,莫要过度挤压旧有行会生计。”
“核查册籍,意在摸清我等资金脉络与物资聚散。”
“顾寰宇所求,无非是维持其治下“稳定”,不愿见工商失衡,引发民变或士绅不满。”
苏挽纱指尖轻点舆图上江临府的位置,声音平静无波,“李崇此人,如暗夜潜行,不露爪牙。”
“他离去,不代表威胁解除,或许正意味着他已将线头埋下,只待时机收网。”
柳轻尘的残念在她的脑海中低笑:“小冰绡,你这“苏墨”的壳子,已被那铁面御史嗅到了不寻常。”
“接下来,要么彻底融入这江临的“规矩”,要么……就得准备撕破这层伪装了。”
“融入规矩,则束手束脚,难有作为。”
苏挽纱的眼神冰冷,“韩夜那边情况如何?”
“韩将军依主上之令,已将大部人手化整为零,散于各地。”
“然核心百人藏于沈家废弃砖窑,虽极隐蔽,但粮秣补给依赖沈家旁支渠道,时日一久,恐生变故。”
“且……长期隐匿,士气难免低落。”
谢沧溟据实以报。
“传信韩夜,忍耐。”
“非常之时,静默比盲动更重要。”
苏挽纱沉吟片刻,“墨昀新改进的脚踏式纺机,可先行小范围推广,让利于那些中小织坊,助他们与“锦绣阁”等抗衡。”
“我们要让顾寰宇看到,“惠民织造坊”并非破坏者,而是“革新者”,能带来新的平衡与税源。”
“同时,“寒江义塾”需加快进度,多聘请几位本地有声望的宿儒任教,将声势造大,使之成为顾寰宇无法轻易割舍的政绩。”
“老臣明白。”
“只是……此举耗费甚巨,且短期内难见回报。”
谢沧溟提醒道。
维持隐匿的武力、支持工坊研发、兴办义学,每一项都需要海量资金。
虽通过“安顺货运”残余渠道及“惠民织造坊”自身盈利能支撑一部分,但缺口依然巨大。
“资金之事,我自有计较。”
苏挽纱的目光投向舆图更南处,“听闻岭南道近年海外贸易兴盛,奇珍异宝获利极丰。”
“谢师可暗中物色可靠之人,尝试建立一条经闽地至岭南的商路,不必涉足大宗货物,专营些精巧难得之物。”
“切记,此事需绝对隐秘,与江临明面产业彻底切割。”
此为开源之策,亦是风险极高之举,一旦暴露,走私之罪足以万劫不复。
但苏挽纱已别无选择,蛰伏需要资本,而资本的原始积累,往往沾满血腥与污秽。
“是。”
谢沧溟记下,心中对主上的决断与胆魄愈发敬畏。
………
几乎在同一时间,苏州“四海商行”密室内,周胤正与几位心腹核算着一份庞大的计划书。
“朝廷准我“四海商行”参与漕粮海运试点,此乃天赐良机。”
周胤的指尖敲打着桌面,上面列着复杂的算式与航线图,“然则,传统漕运利益集团绝不会坐视。”
“河漕衙门、沿途州府、乃至靠漕运吃饭的百万纤夫、船工,皆是我等阻力。”
一位负责航运的大掌柜躬身道:“东家,海运虽省时省力,然海况难测,风险远高于河运。”
“且组建远洋船队,建造海船,招募熟稔海路的船工水手,所费不赀。”
“朝廷虽允试点,却不会承担丝毫风险。”
周胤淡然一笑,取出一份契股书:“风险?将风险分散出去便是。”
“我已说动江南十七家大小商号,共同出资组建“南洋海运联合社”,以我“四海商行”为主导,发行“海运债券”,年息五分,面向士绅富户募资。”
“同时,为船队投保“船险”、“货险”,若遇海难,由保险行赔付大部损失。”
此等金融手段,在此世堪称惊世骇俗。
众掌柜面面相觑,虽觉冒险,却也不得不佩服东家之能,竟能将虚无的“信用”与“风险”化为实实在在的资本工具。
“此外,”周胤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漕运之弊,在于层层盘剥,损耗惊人。”
“我等海运,可承诺将漕粮损耗控制在半成以内,远低于河运三成之数。”
“节省下来的损耗,便是利润,可与朝廷分成。”
“朝廷府库空虚,对此必然心动。”
“此乃阳谋,即便严党知晓,亦难阻止。”
他此举,是以资本效率碾压旧有体制,更以利益捆绑朝廷,使其不得不依赖自己。
周胤深知,在绝对的资本力量面前,所谓的官场规矩、地方势力,皆可徐徐图之,逐步侵蚀。
“还有一事,”另一名负责情报的管事低声道,“江左那位索靖安,其“互助公社”规模又有所扩张,已引起当地豪强不满。”
“有御史风闻奏事,弹劾其“聚众滋事,图谋不轨”。”
周胤闻言,嘴角微撇:“腐儒之见。”
“索靖安所行,看似仁德,实则幼稚。”
“不从根本上改变土地所有制与生产关系,空谈互助共济,不过是在沙地上筑塔,一阵风浪便会垮塌。”
“不必理会,任其发展。”
“必要时,或可……稍作资助,让他去搅动那一潭死水,为我等吸引官府注意。”
他对索靖安的评价,带着资本家的冷酷与实用主义。
在周胤眼中,理想主义若非能为资本所用,便毫无价值。
………
江左,索靖安的“互助公社”确实遇到了瓶颈。
春耕虽顺利完成,公社仓廪渐实,但随着规模扩大,内部管理问题开始显现。
分配如何更公平?劳力如何调度更高效?与周边非公社农户的关系如何处理?更重要的是,公社的武装自卫队,引起了官府的警惕。
“靖安先生,县衙派人前来,询问我社丁壮编制,意欲纳入团练管辖。”
一名弟子忧心忡忡地汇报。
索靖安正在指导社员修缮水渠,闻言直起身,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神色依旧从容:“告知来人,我社丁壮,只为保境安民,护卫桑梓,绝无他意。”
“若县衙欲编练团练,我社愿出丁出粮,但需保持独立编制,不受地方豪强掣肘。”
他深知,武力是理想得以践行的保障,绝不能轻易交出。
但公然对抗官府,时机尚未成熟。
“还有,近日有陌生商队路过,留下不少银钱,说是敬佩先生所为,聊表资助。”
弟子又道。
索靖安的眉头微蹙:“查明来历了吗?”
“对方行事隐秘,未曾留下名号。”
“来历不明之财,不可轻受。”
索靖安果断道,“将银钱封存,若无人认领,便用于购置社学书籍。”
“我等行事,但求心安理得,不授人以柄。”
他隐隐感觉到,有一股暗流在试图靠近、影响他的事业。
这让索靖安更加警惕,愈发强调组织的纯粹性与独立性。
索靖安的理想国,需要在一片污浊中保持清白,这注定是一条无比艰难的道路。
他夜观星象,推演时局,知天下大变在即,自己必须在这风暴来临前,将理想的种子更深地埋入民心。
………
京城,紫宸殿。
䶭莽披头散发,身着单衣,赤足立于那巨大的沙盘前。
沙盘上,代表北疆狄人的黑色小旗又向前推进了数格。
代表各地藩王的黄色小旗则显得有些躁动不安。
兵部尚书崔进跪在下方,脸色惨白,汗出如浆。
“废物!”
䶭莽猛地抓起一把代表边军的红色小旗,狠狠掷在崔进脸上,“整整一个卫所的军械!铠甲三千副,强弓五千张,箭矢十万支!就这么不翼而飞?你告诉朕,是北狄飞过长城劫走的,还是被你自己吞了?!”
“陛下息怒!臣……臣已责令严查,定是……定是下面的人监管不力……”。
崔进磕头如捣蒜,语无伦次。
军械库失窃案发,数量如此巨大,他自知难逃干系。
“监管不力?”
䶭莽癫狂大笑,笑声在殿中回荡,“好一个监管不力!朕看你是活腻了!来人!”
殿外侍卫应声而入。
“剥去他的官服,打入天牢!给朕细细地审!朕倒要看看,这兵部上下,还有多少蛀虫!”
䶭莽的眼神血红,布满疯狂的血丝。
“陛下!陛下饶命啊!首辅大人!首辅大人救我!”
崔进绝望地看向一旁的严弘正。
严弘正的眼皮低垂,面无表情,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崔进是他派系干将,掌管兵部多年,知晓太多隐秘。
皇帝此举,看似因军械案发作,实则是借题发挥,要斩断严弘正的一条臂膀。
他不能明着保,否则引火烧身。
“严阁老,”䶭莽转向严弘正,语气忽然变得异常“温和”,“你看,崔进辜负圣恩,罪该万死。”
“这首辅……也有失察之责吧?”
严弘正心中一寒,立刻跪伏于地:“老臣惶恐!老臣确有失察之罪,请陛下责罚!”
“责罚?”
䶭莽踱步到他的面前,俯下身,几乎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朕怎么舍得责罚朕的“肱股之臣”呢?起来吧。”
他扶起严弘正,手指冰凉刺骨。
“崔进倒了,兵部尚书空缺……严阁老以为,谁可继任?”
严弘正心念电转,迅速权衡。
皇帝这是在逼他表态,推出一个既能维持朝局运转,又不会完全脱离他掌控的人选。
“老臣以为……右侍郎马文远,老成持重,或可暂代部务。”
“马文远?嗯,是个老实人。”
䶭莽不置可否,转身走回沙盘,“那就他吧。”
“不过……北疆军械短缺,总得有人填补。”
“严阁老,你府上……似乎颇有资财?”
严弘正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用意——这是要他出血,填补军械窟窿,至少是明面上的窟窿!他心中滴血,却不得不应承:“老臣……愿捐献家资,助朝廷购置军械,以解北疆燃眉之急!”
“好!甚好!”
䶭莽抚掌大笑,“严阁老忠体国,朕心甚慰!”
他笑着,眼神却愈发幽深混乱。
“还有一事,江南那个……那个搞海运的周胤,最近很活跃啊。”
“朕给了他市舶司的差事,他倒是真不客气,听说要把半个江南的丝绸茶叶都运到海外去?还有江左那个索靖安,聚了那么多百姓,是想学那个妖道吗?”
䶭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臣下。
“李崇回来怎么说?江临那个女商人“苏墨”,跟沈寒枝搅在一起,又是办学又是改良织机,她想干什么?收买人心?”
严弘正小心翼翼地回答:“李御史回报,苏墨行事尚在规矩之内,其工坊、义学于地方民生确有裨益。”
“周胤海运之事,虽与传统漕运有碍,然若能成功,于国库不无小补。”
“至于索靖安……地方官已多加留意,若其有不轨,定当严惩。”
“规矩之内?于民生有益?不无小补?”
䶭莽嗤笑一声,“严阁老,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目光短浅了?”
他猛地转身,眼中闪烁着理智与疯狂交织的光芒:“这天下,就像是这沙盘!一点点的变动,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最终导致全局崩溃!北狄是明火,这些藏在下面的暗流,才是真正能颠覆大胤的隐患!”
䶭莽抓起沙盘边缘一把沙子,任由其从指缝滑落,声音低沉而危险:“朕知道,你们都在等,等朕彻底疯掉,等朕死!但朕告诉你们,只要朕还有一口气在,这天下,就还是䶭家的天下!任何敢觊觎之人,朕都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传朕旨意!”
䶭莽的声音陡然拔高,“擢升周胤为户部侍郎,实授!总领江南漕运、海运一切事宜!他不是有钱吗?朕让他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给朕把漕运、海运都给朕管起来!出了纰漏,唯他是问!”
“另,赐索靖安“道德楷模”匾额,令其入京觐见!朕要亲自看看,这位“圣人”是何等人物!若其抗旨,以谋逆论处!”
“还有,密令各地影卫,给朕盯紧所有近年崛起的商贾、名士、乃至地方豪强!凡有结党营私、聚众滋事、资财来路不明者,无论背景,一律密报!”
这几道旨意,再次打乱了朝堂的平衡。
将周胤抬到如此高位,实权在握,势必引发传统势力更激烈的反弹。
强召索靖安入京,更是将一颗火星丢入了干柴堆。
而扩大影卫监控范围,则意味着䶭莽对所有人的不信任达到了顶点。
严弘正心中凛然,皇帝虽疯,但这番操作,分明是要将水彻底搅浑,让所有潜在对手都浮出水面,相互制衡,甚至相互撕咬,他则高踞其上,以疯癫为面具,行掌控之实。
这头盘踞龙庭的老龙,即便鳞甲破损,神智昏乱,其爪牙依旧锋利,其心机依旧深沉得可怕。
………
旨意传出,天下震动。
苏州周胤府邸,接到圣旨的他,脸上并无喜色,反而眉头深锁。
“陛下这是将我架在火上烤啊。”
周胤对心腹叹道,“总领漕运、海运,看似大权在握,实则步步杀机。”
“河漕利益集团绝不会善罢甘休,海运风险亦需自行承担。”
“这是逼着我与旧势力彻底决裂,并将身家性命与这海运成败捆绑。”
“东家,是否可稍作推辞……”。
“圣意岂容推辞?”
周胤摇头,眼中却燃起斗志,“也罢!风险与机遇并存。”
“既然陛下给了这个舞台,我便让这天下看看,资本的力量,究竟能走到哪一步!立刻着手,整合河漕、海运资源,发行更大规模债券,我要在三年内,让海运漕粮占比超过三成!同时,加紧与海外诸国的联系,开辟新航线!”
他决定迎难而上,将这看似凶险的任命,化为资本扩张的绝佳契机。
………
江左,索靖安接到“道德楷模”匾额与入京觐见的旨意,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社员们群情激愤。
“先生,此去京城,必是龙潭虎穴!䶭莽疯癫,岂能信他?”
“不如称病不去!”
索靖安抚摸着那冰冷匾额,良久,方缓缓道:“君命召,不俟驾。”
“若抗旨,便是授人以柄,陷社稷于不义,亦辜负了追随我们的百姓。”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坚定而坦然:“我此行,非为个人荣辱,乃为天下苍生,向那九重宫阙,陈述民生之艰,疾呼变革之道。”
“纵斧钺加身,亦无愧于心。”
索靖安深知此行凶多吉少,但理想主义者的信念,让他选择了直面风暴。
索靖安连夜整理所学所思,著成《新民本论》,系统阐述其“天下为公,互助共济”的理念,嘱托弟子,若他不归,便将此书流传天下。
………
江临“听竹苑”,苏挽纱很快通过隐秘渠道获悉了京城剧变。
“䶭莽……果然出手了。”
她轻声道,指尖在舆图上划过,从京城到苏州,再到江左,“一举将周胤、索靖安皆推至风口浪尖。”
“此乃驱狼吞虎,亦是打草惊蛇。”
柳轻尘的残念带着兴奋与凝重:“老怪物这是要清场了!将潜在的对手都逼到明处,要么为他所用,要么被他铲除。”
“周胤手握资本,索靖安深得民心,皆有其利用价值,亦有其威胁。”
“他这是在玩火,但也是目前对他最有利的选择。”
“我们的处境,暂时安全,却也更加微妙。”
苏挽纱分析道,“李崇的调查或许因朝廷注意力转移而放缓,顾寰宇更需倚重我们维持地方稳定。”
“但䶭莽扩大影卫监控,我们日后行事需更加如履薄冰。”
“小冰绡,这是个机会。”
柳轻尘蛊惑道,“周胤与旧势力斗争,索靖安吸引朝廷目光,正是我们暗中积蓄力量,向南拓展的良机。”
“待他们几方斗得两败俱伤……”。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苏挽纱接口,眼中寒光一闪,“然欲为渔翁,自身需有足够实力。”
“传令谢师,岭南商路需加快进度。”
“令韩夜,挑选最忠诚可靠的三十人,进行特别训练,我要他们成为最锋利的匕首。”
“令墨昀,暂停一切民用研发,集中所有资源,依据那“千里镜”原理,尝试研制可用于夜战、观测的更精密镜具,以及……更具威力的远程弩械!”
她不再满足于单纯的隐匿与发展,开始主动锻造更具攻击性的力量。
三方势力,在䶭莽掀起的这场巨大风暴中,各自做出了选择,命运的轨迹,在暗流与明火的交织中,向着更加不可预测的方向,加速滑去。
天下这盘大棋,落子声愈发密集,杀机四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