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人生比作一场马拉松,是何等愚蠢的比喻。但如果非要用这个蹩脚的模型进行分析,那么绝大多数人都犯了致命的策略性错误。他们只盯着两个位置:领跑的第一名,和被聚光灯同情的、可怜的最后一名。
领跑者要承受最大的风阻,成为所有人追逐和分析的靶子,每一次呼吸都被放大解读。他们的荣耀,是用无尽的体力和精神力透支换来的,性价比低得可笑。而最后一名,则要忍受旁人或鼓励或怜悯的视线,那本质上是一种“你不行”的公开处刑。
真正的聪明人,会选择待在主集团的中央偏前位置。这里,有前方的选手为你破风,身后的集团为你提供节奏,你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可以用最少的力气,保持最稳定的速度。既不会被淘汰,也无需背负无谓的期望。你可以自由地观察一切,决定何时发力,或者,就这么平稳地抵达终点。
初中时代的我,就曾是那个在跑道上呕出灵魂,却只能望着别人背影的愚者。
那段经历教会了我一个宝贵的真理:对一个才能有限的凡人而言,追求“顶点”是这世界上最愚蠢、性价比最低的投资行为。同样,彻底“放弃”也是一种不智之举,因为那将导致你跌入社会评价的底层,被迫处理更多、更麻烦的生存问题。
于是,在经历了无数次模拟、计算与复盘后,我为自己的人生规划出了一条最优航线——“中上主义”。
不求卓越,但求安稳。成绩维持在年级前30%,既不会被老师过度关注,也不会在升学时遇到麻烦。体育能力保持在平均水准,分组活动时不会成为累赘,也绝不当那个冲锋陷阵的核心。人际关系上,做到“能被班上所有人叫出名字,但具体问起‘水无月朔是个怎样的人’时,大家都会歪着头思考片刻,最终给出一个‘嗯…普通的好人吧’之类的模糊答案”。
不是逃避,不是妥协,而是经过精密计算后得出的最优解。是在名为“校园生活”的复杂系统里,实现个人内心平静最大化的唯一路径。
而开学第一周的午后,我正在完美地实践着这套理论。
阳光将窗外的树影切割成斑驳的几何图形,投射在课桌上,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在光柱里慵懒地翻滚。国语老师森川葵那有些脱线的讲课声,成了催生睡意的最佳背景音。我维持着一个既不前倾也不后仰的标准坐姿,眼神焦点落在黑板与窗户之间的虚空,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学生。
就在这时,一个变量毫无预兆地切入了我的稳定系统。
“水无月君,假期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去哪里玩呀?”
坐在我前桌的榊原霞转过身来,微卷的栗色头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笑容灿烂得仿佛自带光源。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我的假期由烧烤、海滩和数不清的朋友合照构成”的现充气场。
来了,假期后的社交地雷。这个问题根本不是在寻求答案,而是在索要一个“标准范本”——阳光、沙滩、朋友和廉价的感动。根据我的观察,假日见闻分享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以地理坐标为核心的“旅行炫耀型”,以朋友数量为核心的“人际关系炫耀型”,以及以特殊体验为核心的“人生经验炫耀型”。无论哪一种,对我而言都属于高能耗的社交活动。
我的假期?主要活动是在床和冰箱之间进行短途迁徙,附带完成了对卧室天花板纹理的社会学观察。这种研究报告,显然不适合在这种场合发表。
“……还行,就那样。”我用最不带感情的声调,给出了一个信息量为零的回答。
“哦……”榊原霞脸上的高光似乎黯淡了一瞬,她大概是觉得从我这里得不到任何有效的社交反馈,有些无趣地转了回去,继续和她旁边的朋友热烈讨论起某家新开的甜品店。
很好,一次完美的节能操作。我既没有掉队到需要被她关心的地步,也成功避免了被卷入她那闪闪发光的对话节奏里。完美的中上位置。
放学的铃声终于成了宣告自由的号角,原本安静的教室瞬间被椅子拖动的噪音和学生们压抑了一天的交谈声所填满。我维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将课本收进书包,完美地融入这片嘈杂的背景音之中。
“水无月君,明天见啦!”
榊原霞已经和她的朋友们站在一起,正回头向我挥手告别。她们是典型的“领跑集团”,总是在放学后第一时间奔赴属于她们的、光芒四射的青春舞台。
我用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点头作为回应,这是我所能给出的、能耗最低的社交礼仪。
正当我准备站起身,加入撤退的人潮时,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讲台。
森川葵老师并没有像其他老师一样急着收拾东西离开,而是慵懒地靠在讲台上,单手托着下巴,视线飘向窗外,似乎在欣赏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天空。她的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那不是欣慰的笑,也不是疲惫的笑,而是一种……类似于棋手布下陷阱后,等待猎物上钩的、胸有成竹的微笑。
我的麻烦雷达瞬间发出了警报。 根据经验,当森川老师露出这种表情时,通常意味着某个倒霉蛋要被她抓去当“实验素材”了。
下一秒,她的视线从窗外收回,精准地、毫无偏差地锁定了我。
“啊,水无月君,正好。 能麻烦你帮个小忙吗?”
看吧,果然。
“把这些旧的辅导资料搬到西校舍三楼的第三准备室去。”
系统错误。一个在我放学流程之外的强制任务。
内心警铃大作,但我脸上的表情肌一动不动。反抗老师是愚蠢的,会让自己从“普通学生”的分类里被拎出来,划入“问题学生”的范畴,得不偿失。
“……好的,老师。”我站起身,言简意赅地应承下来。
抱着那摞几乎要遮住视线的、散发着陈旧油墨味的辅导资料,我离开了教室。主教学楼的走廊里满是喧闹的人流,社团招新的海报色彩斑斓,空气中混合着汗水、香水和青春的味道。我像一条逆流的鱼,沉默地穿过这一切,走向通往西校舍的连接走廊。
踏入那条走廊的瞬间,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身后的喧嚣被一扇厚重的玻璃门隔断,眼前的景象是另一个光线不足的世界。这里的声控灯似乎年久失修,我每走几步就要用力跺一下脚,才能换来头顶那根灯管“嗡”的一声,不情不愿地亮起一段惨白的光,照亮前方的一小段路。
夕阳被厚重的云层和肮脏的窗户过滤,只剩下惨淡的余光,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灰尘与旧纸张混合的、类似霉味的气息,温度也仿佛比主楼低了几度。墙壁的涂料有大块的剥落,露出底下水泥的灰色,两旁废弃的储物柜像一排排金属棺材,有的柜门半开着,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虚。
这里是学校里被遗忘的角落。据说几年前因为预算削减,学校停止了对西校舍的日常维护,只保留了少数几个房间作为仓库或特殊准备室。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怪谈和各种离奇传闻的温床。我的“中上主义”生存手册里,明确将此地标记为“非必要,绝对禁止进入”的高风险雷区。
而现在,我正抱着一堆废纸,走在这条通往麻烦的单行道上,这一切都拜森川老师所赐。
我找到三楼的第三准备室,门虚掩着,黄铜的门把手失去了光泽,门牌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用手指一抹就能画出一道痕。就在这片死寂之中,我听到了从门缝里泄露出的、微弱的说话声。
麻烦雷达发出了最高级别的警报。但在这片被遗忘的建筑里,任何生命迹象都显得过于异常,反而激起了我那该死的好奇心。我小心翼翼地把资料堆放在墙边,尽量不发出声音,然后像个三流侦探一样,凑到门边,将视线投向那道狭窄的缝隙。
准备室里,一个扎着利落高马尾的女生正站在一个男生面前,脸上挂着和榊原霞有几分相似的、自信开朗的笑容。 她黑发如瀑,五官精致,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学生会宣传海报上走下来的人物。
而在他们旁边,一个身材娇小、留着短发的女生,因为角度和身材的原因被部分遮挡,我只看到她抱着一个什么东西,静静地站在一旁,像一个没有台词的背景角色。
“…… 所以你看,问题很简单!”马尾女生的声音清亮又充满活力,“你之所以在小组讨论里插不上话,只是因为你的发言时机选择和切入角度的成功率太低。 我们只要把这个成功率,通过练习,从现在的12%提升到及格线的60%,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来,我们先从模拟场景开始!”
被她“辅导”的男生一脸茫然,嘴巴半张着,似乎在努力处理那句“12%成功率”到底是从何而来。 “那个…… 五十岚同学,12%是……”
“啊,这是我根据你过去一周的课堂表现和课间观察,建立模型后计算出来的,误差不超过正负3%。”五十岚自信地拍了拍胸口,“放心,我的数据分析是绝对可靠的!”
这算什么?用KPI考核法来解决社交障碍?还带数据建模?额,这恐怕比我那个马拉松比喻还要离谱。
果然,随着尖锐的桌椅挪动声,那男生在愣了几秒后,猛地站起,深深鞠了一躬:“那个…… 五十岚同学,非常感谢…… 但我感觉我可能…… 还不需要这么精确的帮助。 我先告辞了!”
说完,他便逃也似地冲出了准备室,带着一脸“我究竟经历了什么”的表情,从我身边跑过,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现场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刚才还笑容满面的五十岚,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了。 那是一种程序执行完毕后回归待机状态的空洞,她微微垂下头,肩膀也垮了下来,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显而易见的丧气。
而那个背景板一样的女生也终于露出了脸。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将手中的大部头书籍翻过一页,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不妙,这居然是个熟人……
我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准备执行酝酿已久的撤离计划。一步,两步……现在是最佳时机。
“请等一下。”
一个平淡、清冷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走廊里的死寂。
我停下脚步。
我当然知道这个声音属于谁。水野柚,与我同年段的高人气学生,也是,额,应该也算得上是我曾经的朋友。在开学典礼或是某些集会上,我曾数次在人群中瞥见过她。只不过,我们像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默契地维持着安全距离,从未打过招呼。
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被她叫住。
我不情不愿地转身,视线与她对上。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准备室的门口,浅褐色的天然卷短发垂在耳边,手上的书无声地合上。一张五官清秀但缺乏表情的脸,平静无波的褐色眼眸,就这么直直地、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我。
这个诡异的状况让我陷入了短暂的思考停滞。正是这个停滞,给了另一个人可乘之机。
“找到了!”
刚才还处于低功耗待机模式的五十岚,仿佛突然接通了高压电源,猛地抬起头。她的视线越过水野,精准地锁定了我,那双锐利的黑色眼眸里瞬间迸发出骇人的光芒,就像是沙漠里的旅人发现了绿洲。
她几乎是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面前,脸上又挂上了那种百分百完美的开朗笑容,以一种不容分说的热情抓住了我的手臂。
“你就是水无月君吧!太好了!森川老师果然没骗我!”
森川老师?
我的思绪被这个名字强行拉回了一部分。
“她说会送来一个‘教科书级别的节能大师’,我看了你的资料,简直比我想象的还要完美!这种程度的回避倾向和低能耗行动模式……简直是艺术!不,从另一个角度看,是极品的瑕疵!”她一边说,一边双眼放光地上下打量我,仿佛在欣赏一块未经雕琢的稀有矿石。
资料?森川老师那个女人,居然把我的学生档案当成商品推荐信了吗?还“节能大师”?这算什么奇怪的称号?
不对不对,这种情况……我果然是被卖了吧,被森川老师卖了吧!
“拜托了,请你一定要加入我们瑕疵品退散社!”
看着她那张和榊原霞一样阳光自信,但说出来的话却完全是另一个次元的脸,我的最优解计算器前所未有地发出了警报。加入这种社团的风险与回报比,已经突破了任何理性所能接受的阈值。我的答案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
这种一听就和“平静”二字绝缘的社团,我当然是——
“绝对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