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还是被说服了，她和冰洁一起站在舱门口，等待着飞船平衡压力，随后打开舱门。
呼哧——！
灼热的气浪瞬间就朝着她们扑过来，即便还没离开飞船，但宁安已经能感受到外面那恐怖的热浪。
冰洁毫不犹豫的迈出了步伐，从阶梯上一步一步，缓慢而又坚定的走下。
在倒数第二阶的时候，她双腿并拢，跳下了台阶，站在了WASP-39c的地表上。
冰洁是第一个登上这颗星球的人类。
宁安在她之后也下到了地表。
风卷起地上的砂石，不断擦过她们的面罩，发出噼里啪啦的敲打声。
“宁，你感受到了什么？”
耳机里冰洁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高兴。
“干燥，炎热和荒芜。”
宁安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冰洁点点头，她转过身来看着宁安：“是的，这颗星球是如此的贫瘠，没有丝毫宜居性可言。”
“那你为什么...”
“宁。”冰洁打断了她：“等会儿我们去这颗星球的背面看看吧。”
WASP-39c被其母星潮汐锁定，一面永远向阳，一面永堕黑暗。
冰洁带着宁安在WASP-39c的表面行走了大约二十来分钟，听起来很久。
但实际上也就走了差不多六百多米。
毕竟这身宇航服有五十多公斤重呢，哪怕WASP-39c重力不大，也仍旧有42.7kg的重量呢。
她们爬上了一处小山坡，冰洁特地将飞行器降落在一座地势较高的地方。
站在这里，她们见证了这268℃的荒凉地表完整的样貌。
远处的大地上隆起一座又一座赤红的山峰，阵阵肉眼可见的尘埃从中穿过，随后轻轻盖在山峰上，宛如穿上了一层丝绵，但目光所及之处却是一片毫无怜悯的焦土。
先前在天上看到的那一条又一条干涸的皲裂，在地上看去变成了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裂谷，一眼望不到底，那狰狞可怖的裂谷仿佛通往深渊的入口，让人心生战栗。
这里没有水，没有生命，只有呼啸的狂风和灼热的滚烫。
仿佛声音刚从喉咙发出，就会被这裹挟着炙热的风沙吞没，消散不见。
而造成这一切景象的源头，正是高悬于头顶的那颗红色的太阳。
氧气用到了一半，于是她们动身返回飞船，由冰洁操控着飞船向着这颗星球的另一面飞去。
她们飞过晨昏线，目睹那轮烈阳消失在地平线，看着黑暗将飞船吞没，仿佛她们掉进了一张血盆大口。
光学观测已经无法进行驾驶，机载系统自动切换了成像扫描，附近五十公里的图像以绿色的丝线和黑色的背景相交呈现在眼前。
这里是WASP-39c的背面，与向阳的那一面截然不同的地区。
这里没有灼热的温度，但却有着骸入灵魂的寒冷，低至-133℃的温度将这里的一切都化为冰寒。
虽然这里无比漆黑，但当宁安的双眼在黑暗中适应了一会儿后，她发现自己似乎能看到周围的事物了。
微弱的光芒来自头顶的星空，数不清的行星，慷慨的将数亿年到数万亿年前的光分享给这颗星球的天空，
让这里的黑夜不那么漆黑。
寒冷似的这里的风变得更加狂暴，甚至达到了27m/s的程度，即便有宇航服的重量加身，宁安依旧有一种如果不是靠在飞船旁边，她们一定会被吹走的感觉。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因为入眼皆是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哪怕有着星光，稍远一些的地方她们也无法用肉眼看清。
在回到飞船上后，冰洁问了宁安一个问题。
“宁，你觉得这颗星球上可能诞生生命吗？”
在见过了这颗星球的两面后，宁安毫不犹豫的摇头。
“绝无可能，至少在我的认知内，不可能有生命能在这样极端的条件下存活。”
但冰洁却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我们来打个赌吧。”
“赌什么？”
“就赌这颗星球能否诞生生命。”
“输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宁安不觉得这种赌约有什么意思，这很明显，答案摆在眼前。
她接下了这份赌约。
冰洁选择了是，宁安选择了否。
“所以，你想怎么证明？”
宁安问道，她有些好奇冰洁要如何推翻已有的定论。
冰洁没说话，只是操控着飞船启动。
随着时间流逝，光芒重新出现在远处的地平线，将那一圈弯曲的弧度照的金黄。
冰洁将飞船停下，开启了悬停模式。
“怎么了？”
“我赢了，宁。”
“嗯？”
冰洁大手一挥，将机载系统的检测结果放到全息显示上。
大气总压强：8800kPa
重力加速度：8.77m/s²
当前区域温度：14℃
当前区域地表风速：10m/s
当前区域紫外线辐射通量：23W/㎡
宁安看着这个数据一时间有些沉默，因为这个测量结果属于非常不错的那一种。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明白为何冰洁靠着这一份数据就敢说她赢了这场赌约。
要知道，在晨昏线会发生这种情况不是没可能。
冰洁的语气中带着肯定的自信，她向后靠在椅子上，看着舷窗外的景色发出一声畅快的笑声。
宁安歪着脑袋，眼中充满疑惑。
但当她将目光移像前方的时候，她立即愣住。
她知道为什么冰洁会说她赢了这句话了。
因为，就在她们前方的地面上，那被昏暗光芒所照射的地表。
一面巨大的‘镜子’，正平静的躺在地表上。
“这...”
宁安的脑袋嗡嗡作响，她震惊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如同千百万年以前人类第一次发现‘火’时的那种震撼，心中的情感无比复杂。
那是一片蔚蓝色的‘海洋’，从她们的高度看过去，这片海洋就像镜子一样毫无波澜，风平浪静。
看着宁安震惊的表情，冰洁又说出了那句话。
“宁，我想去看看。”
宁安没回答，只是默默地转身去穿戴宇航服。
“怎么这次没有劝阻我？”
宁安手中的动作放缓。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希望。”
“我想...去确认一下。”
冰洁嘴角露出一个笑容，起身来到她身旁穿戴宇航服。
……
哗啦啦——！
海浪泛着白色的翻飞拍打着岸礁，传出一阵阵响声。
在昏暗的光芒照射下，这里永远都会是这幅面貌，光线以接近一百八十度的角度射进来，将所有物体的影子拉的无比悠长。
海浪还在继续涌动，冰洁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入水中，感受着真实的的水拍打在身上的感觉，即便隔着一层厚厚的宇航服。
但冰洁感受到了，一直被埋藏在心底的那份悸动。
她笑了，但笑着笑着就哭了，宁安不理解她这幅模样。
冰洁用手捧起一把水，又任由它从指缝间落回‘海’的怀抱。
“宁，现在你觉得，这颗星球有可能诞生生命吗？”
“……”
宁安没说话，学着她的样子站在水里，感受着那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拍打在双腿上，她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在跳动。
“这场赌约是你赢了，冰洁。”
宁安出声道。
“我没想到，在这两面极端的星球上还能存在这样的场景。”
“但它确实出现了。”
冰洁说着，又朝着海的深处走了几步。
“终日接受着高温炙烤的那一面，为这里送来舒适的温度。”
“永远处在黑夜，经受极寒洗礼的另一面，为这里送来水汽。”
“这是一场冰与火共同写就得浪漫诗歌，它们聚集在这里，创造了一片充满无限可能的海洋。”
“这片海洋绝不是孤例。”
冰洁又向前走了一步，但这次宁安拉住了她，因为水位线已经快摸过冰洁的膝盖，再往前有风险了。
但冰洁轻轻握住宁安的手，将其放下，她对宁安温柔的说。
“宁，这里是一片奇迹之地，对么？”
“我不否认。”
“这就是宇宙的杰作。”冰洁说道：“也正是宇宙令人着迷的地方。”
“每个恒星系、每颗行星、每一处角落都存在着无限的可能性。”
“也许就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一场生命的奇迹之旅正在进行。”
“啊...”
冰洁叹了口气，但宁安没有从中听出沮丧，反而是...释怀？
“宁。”
“你说，在这种地方诞生的生命，他们的意义是什么？”
“……”宁安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认为这属于哲学的范畴，然而她的脑袋里并没有学习哲学的经历。
冰洁仰头看向那片充斥着无数星星的天空，张开双手，仿佛自己拥抱了整片宇宙。
“宇宙拥有一切，但它却叫太空。”
“宁。”冰洁转身看着宁安。
“兑现我们的赌约吧。”
宁安点头，她当然记得这件事，输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件事，她愿赌服输。
“你想让我做什么，冰洁。”
“我希望你能离开，宁。”
宁安歪了歪头：“如果是这个要求的话，就算你不说我们也会离开的。”
“这里的环境不支持人类长期生活。”
但冰洁没有回复她，而是站在海水中任由浪潮拍打着她的宇航服。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宁安笑而不语。
宁安反应过来，瞳孔猛地骤缩。
“这绝对不行，领航员859！”她没有交冰洁的名字，而是直呼编号。
“我不会容许你做这种事的！”
“宁，你答应过的。”
“唯独...唯独这件事，我必须食言...”
冰洁朝着宁安走来，她轻轻抱住她颤抖的身体。
“宁，从启程至今，你苏醒了几次？”
“……”
“这是第六次。”
“那你猜猜，我苏醒了多少次？”
宁安摇头：“我不知道，领航员之间无权查阅相互的过往。”
“这是我第184次苏醒了，宁。”
“这...”
“是不是很意外？”冰洁放开怀抱。
宁艰难地点点头。
领航员的苏醒，不是平均的吗？
怎么会出现如此巨大的差距？
“我见过有水源存在，但因为其他轨道上的行星影响而无法诞生生命的星球。”
“我见过一颗星球的三百六十度都被永久的白昼覆盖，只因它拥有两个太阳。”
“我见过拥有椭圆形轨道，但公转需要一百年的行星，它一次完整的公转只有14年的时间适合生命存在。”
“我见过......”
冰洁诉说着她的见闻，像宁安传递着这近万年的足迹。
“直至现在，我依旧坚信着远行者计划，因为那是支撑我走到现在的唯一信仰。”
“但是，宁。”
宁安看到冰洁的眼神变了，她忽然变得苍老了好多好多，那双眼睛也变得浑浊起来，散发着一股没有活力的暮气。
“这一路，真的太累啦。”
冰洁看向地平线那抹永不落下的夕阳，亦是永不升起的晨辉。
“我想休息一下。”
……
宁安无法理解冰洁此时的心情，因为她没有经历过这么多。
但她能理解冰洁想要这么做的意图，因为她想解脱。
“可是冰洁...”
话到嘴边，却又噎住，她发现自己无法说出口那番挽留的话。
因为那对于冰洁来说，无异于枷锁。
宁安沉寂了数十分钟，冰洁也就这么陪着她在海中站了数十分钟。
直到宇航服提示她们氧气含量只够半小时的时候，宁安开口道。
“领航员859，你的意志我已知晓。”
她举起右手，握拳。
用力地锤在自己的左心口。
“背负人类文明火种行走至今的你，请停下匆匆步履，在此歇息吧。”
“我，宁安，领航员83。”
“我会继承你的意志，继续走下去，直到文明的火种被重新点燃的那一天。”
宁安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没意识到自己的眼角此刻正渗着眼泪。
“谢谢你，宁。”
冰洁再次拥抱了宁安，这一次宁安也回以一个用力的拥抱。
宁安回到飞船，用激光在一块烧结氧化铝的表面刻下‘背负人类文明的探索者——冰洁之海’的字样。
她将这块方碑重重的插进WASP-39c的地表，随后驾驶着飞船离开了这颗星球。
飞船引起发出的巨大噪音在这颗星球的大气中传播，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中投入一颗石子。
冰洁注视着那艘散发着淡蓝色尾焰的飞船逐渐拔高，最后消失在视野里。
‘警告，氧气含量已不足10%，请立即返回飞船！’
她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此时的她不再是领航员859，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啊，宇宙啊，你是多么的迷人。”
“令我向往又恐惧。”
冰洁抬起头，看向地平线那一轮永远无法升起的太阳。
她深吸一口气，将双手放在头上。
“就让我，为这颗寂静的星球，画上人类的记号吧！”
嗤——
头盔被她取下，冰洁...不，领航员859，倒在了WASP-39c冰冷的海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