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头像是要裂开一样疼。
不是宿醉后那种闷痛,更像是被人用钝器反复敲打颅骨后留下的、弥漫在整个意识深处的钝痛。他费力地想睁开眼,眼皮却沉得像挂了铅块。全身像是被拆散了架,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抗议。
冷。
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寒意,缠绕着四肢百骸。
然后是光。
即使紧闭着眼,那无处不在的、均匀的乳白色光线也蛮横地穿透了眼皮,在视野里烙下晃动的光斑。它没有温度,只是固执地存在着。
他猛地睁开眼,这个简单的动作牵扯到颈侧和额角的肌肉,引发一阵难言的酸胀。他想发声,喉咙里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清晰的音节,只有气流摩擦过黏膜的微弱嘶声。
视线在模糊的光晕中挣扎许久,才缓缓聚焦。装饰繁复的天花板上,精致的纹路间蜿蜒着银线,偶尔流转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光。房间中央,一盏造型奇特的吊灯散发着柔和而稳定的光芒,照亮了整个空间。那光线温暖而均匀,不像他熟悉的任何灯具。
深紫色的厚重窗帘从高处垂落,布料中织入细密的金线,在窗外透入的月光映照下泛着星星点点的光泽。月光经过窗帘的过滤,在地毯上铺开一片片柔和的光晕。脚下的地毯厚实柔软,行走其上几乎不会发出声响。
这个不算太大的房间处处透着精心设计——雕花的木质家具,墙上悬挂的织锦,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淡淡馨香。每一处细节都在诉说着奢华与品味。
……这是哪里?
眼前的陈设陌生而精致,既不像医院的病房,也不像他记忆中的任何地方。倒像是某个高级酒店的套房,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异样感。
那吞噬生命的沙漠呢?灼人的酷热,钻心蚀骨的干渴,最后意识被蒸发殆尽的虚无……那些感受真实得刻骨铭心,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这给我干哪来了?这还是国内嘛?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风暴撕扯的船帆,尖锐地刺入他混乱的思绪。母亲的尖叫,额角被硬物重击的剧痛,接着是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金色沙海,最后……意识被某种狂暴的力量彻底撕碎。
“呃……”他又发出一声闷哼,本能地想要抬手抚摸仿佛仍在作痛的后颈,却发现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仅仅抬起几厘米,那点微薄的力气就消耗殆尽,手臂无力地摔回身下过分柔软的床铺。这种对身体彻底失控的感觉,在他心中激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这具纤细的手臂,陌生的触感,都让他感到无比别扭。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仔细打量这个空间。房间虽然不算特别宽敞,但每一处装饰都精致得令人侧目。石砌的墙壁厚重坚固,悬挂着色彩浓艳、描绘着神话场景的挂毯。角落的石砌壁炉内,一团橘红色的光元素被束缚成固定的形态,稳定地散发着热量。身下这张巨大的四柱床,以及房间里那些雕刻着精细纹路的深色木家具,无不透着一股古朴厚重的气息。
他下意识地摸索着,手指触碰到身上柔软如云霞、带着清凉触感的丝绸睡袍,还有睡袍口袋里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件。他费力地掏出来,那是一个比手掌略小的深色木盒,盒盖上烙印着复杂的纹路,隐隐散发着某种稳定的能量波动。这绝不是他的东西!他的手机、钱包、那身沾满沙尘的衣物……全都消失了!
“我的东西……都不见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的绝望几乎要满溢出来。这不只是丢失财物的恐慌,更是发觉自己手机上的东西并没有删除。丸辣!我的清白都没了!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带着老木头特有摩擦声的轻响,打破了房间内的寂静。
对面那扇厚重的橡木门被推开一道狭窄的缝隙。走廊壁灯昏黄的光线先溜了进来,在地毯上投下一块梯形的光斑。接着,一个穿着素雅长裙、罩着洁白围裙的年轻女仆出现在门口,手里捧着一盏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夜灯。
她的目光习惯性地、带着职业性的谨慎扫过房间,似乎在检查着什么。然后,她的视线无可避免地与床上那双刚刚睁开、充满警惕的黑眼睛对上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女仆捧着夜灯的手猛地一颤,光晕在墙上剧烈晃动。她脸上健康的红润血色瞬间褪去,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微张,似乎想要惊叫又想要询问,但极致的、认知被颠覆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声带。
她没有尖叫或瘫软,那双瞪大的眼睛里,纯粹的惊骇在瞬间凝固,随即转化为一种更深的、近乎本能的恐惧。她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击中,猛地向后撤了一步,脚跟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紧接着,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甚至顾不上整理仪态,就提着裙摆冲了出去——那速度远超一个普通女仆应有的敏捷,带着被恐惧驱使的、近乎连滚带爬的慌乱,瞬间消失在门外回廊更深沉的昏暗里。
走廊里传来她渐远的、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硬底软靴敲击在石板上,发出与她来时截然不同的清脆余音。这突兀的动静,似乎惊动了廊外窗台上栖息的小鸟,一阵仓皇的扑翅声短暂地划破了夜晚的宁静。
堪萨斯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作响,咚咚咚地敲得他耳膜发胀。女仆那活见鬼似的惊恐表情和落荒而逃的背影,像一根轻飘飘却执拗的羽毛,不断搔刮着他本就乱成一团的神经。不对,这感觉太不对劲了!
他强忍着脑袋里仿佛有顽童拿着凿子叮叮当当敲打的钝痛,以及全身上下像是被拆开又胡乱组装回去的酸软,龇牙咧嘴地用手肘撑起了上半身。冰冷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床头靠板硌着他的背脊,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大口喘着气,视线像蒙了一层水雾,看东西还有些飘忽不定。
就在这时,一缕异常柔顺、带着天然微卷弧度的亚麻色长发,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发梢轻轻搔刮着他的脸颊和脖颈,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难以忽视的痒意。
“啧,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咕哝着,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耐烦,伸手就想把这缕碍事的头发撩到耳后——
他的动作,连同他脑子里那些纷乱的思绪,在这一刹那彻底冻结了。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瞳孔微微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死死地钉在了自己抬起的那只手上。
这……这是谁的手?
手指纤细得不像话,修长而匀称,肌肤是那种从未经历过风吹日晒的、近乎透明的白皙,细腻得连一个毛孔都寻觅不到。指甲是完美的椭圆形状,光滑圆润,透着健康莹润的淡粉色光泽。这双手,柔弱无骨,精致得仿佛是从古典油画里走出来的贵族少女的柔荑,或者博物馆玻璃柜里陈列的东方瓷器。
“不……是……”他下意识地吐出一句低低的惊叹,然而从喉咙里溢出的,却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带着清脆少女质感的音色。这绝不是他那双骨节分明、指节粗大、掌心还有常年打零工留下的粗糙薄茧的手!
一股混杂着极度荒谬感和强烈探究欲的热流,“轰”地一下冲上了他的头顶,让他一阵眩晕。他猛地低下头,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飞快地扫过自己的身体。
月白色的丝绸睡袍,质地柔软得如同第二层皮肤,顺滑地贴合着身体的每一处起伏。它清晰地勾勒出——胸前那虽然不算傲人,但弧度明确、绝不属于男性平坦胸膛的柔软隆起;腰肢纤细得不盈一握,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开;以及腰线之下,那流畅而圆润、分明是女性独有的髋部曲线……
“等等……这……这曲线……”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充满了认知被颠覆的茫然。一个极其荒诞,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夜空中划过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混乱的脑海。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科学探究般的、混合着激动与荒谬的心情,手指微微颤抖着,迟疑地、缓缓地探入了睡袍宽松的领口。
指尖传来的,是温热而细腻的真实肌肤触感,以及那无法用任何理由解释的、属于女性胸部的独特绵软轮廓。那触感鲜明而陌生,像一道电流窜过他的神经末梢。
“啊!!!”
他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猛地将手抽了回来,心脏狂跳不止。短暂的呆滞之后,一种更为强烈的、近乎破罐破摔的求证欲望主宰了他。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即将潜入深海,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手迅速而精准地向下探去,直指双腿之间那个至关重要的、标志着他当了十八年纯爷们的“战略要地”——
空的!
平坦的!
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他熟悉了十八年的“兄弟单位”,悄无声息地撤离了!原地只留下了一片陌生的、属于女性身体的生理构造!
“啊——不是——!!!真、真没了?!”他失声叫了出来,音调因为极致的震惊而扭曲变形。这不是疼痛,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世界观被彻底砸得粉碎,然后又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强行重组后的、纯粹的、极致的震撼。
他浑身脱力地瘫软回柔软得过分的枕头里,双眼发直,目光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上那散发着恒定柔和光芒的吊灯,大脑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加粗放大的、不断刷屏的疑问
穿越异世界还不够刺激?直接给他整了个硬件全方位升级套餐?!这算什么?捆绑销售?买灵魂穿越附赠限定版女性躯体体验卡?!
他下意识地并拢了双腿,那空荡荡的、完全陌生的紧密触感让他浑身一个激灵,鸡皮疙瘩瞬间从手臂蔓延到后背。一种极其诡异、极其新奇,混杂着强烈不适、荒诞绝伦和一丝微妙好奇的感觉,像决堤的洪水般淹没了他。悲伤?痛苦?那些情绪似乎被这过于巨大的信息量暂时挤到了角落。此刻占据他内心的,主要是铺天盖地的“这特么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对自己这具崭新“装备”无比强烈的陌生感和一种近乎手欠的探索欲。
他再次抬起那双漂亮得几乎有些刺眼的手,翻来覆去地看,指腹摩挲着那光滑得不可思议的皮肤。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像个偷偷做坏事的孩子一样,用手肘极其轻微地、快速地碰了碰胸前的柔软,随即像触电般立刻缩回,脸上表情变幻莫测,最终定格在一种混合了极度茫然、三观震碎的震惊,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哭笑不得的扭曲神情上。
“堪萨斯啊堪萨斯,”他对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听众,用这具身体赋予他的、完全陌生的清脆嗓音,低声吐出了一连串的吐槽,“你这穿越的‘新手大礼包’,内容未免也……也太他娘的丰富了吧?!”
之前女仆这绝不寻常的动静,显然立刻惊动了附近的人。
没过多久,远比女仆脚步声更沉重、更复杂、带着明确目的性的声响,从门外的回廊由远及近。那不仅仅是脚步声,还夹杂着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房门这次没有被敲响,而是被更稳重、更有力地向外拉开。光线涌入,将几个高低不同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地毯上。他们鱼贯而入,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气场,无形的压力瞬间填满了之前空旷的空间。
就在这时,门被更稳重地推开。光线中,一个身影几乎是踩着光影冲进来的,深蓝色的裙摆拂过门框,带起一阵微弱的、属于宁神花的香气——那与他身下被褥沾染的味道如出一辙。
她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他,那双与他此刻躯壳依稀相似的翡翠色眼眸亮得惊人,里面像是炸开了一小片喜悦的星火,瞬间驱散了先前女仆带来的冰冷惊惶。
“姐姐……!”
声音带着哭腔,又因巨大的欣喜而扬起,如同绷紧的琴弦终于松开时那一声颤音。她不管不顾地扑到床边,动作快得让身后那位气质沉稳的青年都没来得及伸手阻拦。她似乎想要碰触他,又不敢真的接触,手指在空中无措地蜷缩了一下,最终紧紧攥住了床幔边缘垂下的流苏,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你醒了!真的醒了!”她语无伦次,呼吸急促,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水光,倒映着穹顶那恒定却冰冷的光球,竟让它也显得温暖了些,“太好了……这真是……特拉斯神父的仪式……真的奏效了!……”
然而,她热情的话语和关切的目光,如同石沉大海。床上的少女非但没有回应,反而像受惊的动物般更加警惕地向后蜷缩,试图把自己藏进被褥里。她抬起头,那双纯黑的、本该熟悉此刻却无比陌生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亲人重逢的情感,只有全然的、赤裸的茫然和面对入侵者般的疏离。
“温妮莎?你们……认错人了……”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用这具身体的声带发出干涩的声音,语调中带着格格不入的异质感,“我是……堪萨斯……这里……是哪里?”
这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来自异界的冰封魔咒,瞬间冻结了少女脸上所有鲜活的色彩。那喜悦的笑容僵在嘴角,然后一点点碎裂、剥落,取而代之的是混杂着困惑、难以置信和一丝被冒犯的愕然。
“堪……萨斯?”少女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古怪的名字,眉头紧蹙,“温妮莎,你别开玩笑!这一点都不好笑!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母亲她……”她的声音哽咽了,“母亲流了多少眼泪?父亲甚至动用了家族珍藏才请来特拉斯神父!你——”
“莉娅。”
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了她。站在少女身旁、气质卓然的青年——阿尔伯特——伸出手,不是粗暴地制止,而是轻轻按在她的小臂上。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奇异地让激动的莉娅冷静了几分。
阿尔伯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床上的“妹妹”。他那双继承自父亲、却更显锐利的灰色眼眸,正以近乎解剖般的审慎,细致地观察着少女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那眉宇间毫不作伪的陌生,眼神深处源自灵魂的疏离,试图理解却一无所获的茫然。没有姐妹重逢的喜悦,只有评估、探究,以及一丝深藏在眼底的、果然如此的凝重。
“莉娅,”阿尔伯特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天生的、令人信服的权威,他刻意使用了妹妹的昵称以缓和气氛,“温妮莎刚刚经历了一场非凡的旅程,她的……精神状态需要绝对的静养。任何剧烈的情绪波动,或是过早的、急切的身份确认,都可能惊扰那尚未稳固的平衡。”他的话语巧妙而隐晦,既安抚了妹妹,又为床上少女的异常留下了足够的缓冲空间。
“可是阿尔伯特...”
艾莉丝夫人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一种茫然的颤抖。她的目光先是困惑地落在床上少女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上,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却只找到一片令人心慌的陌生。
“她说……她不认识我们……”
这句话她说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从唇间挤出。那双碧绿的眼眸剧烈地颤动着,里面充满了纯粹的、未加掩饰的受伤和难以置信。这不是表演,这是一个母亲在听到自己孩子说出最残忍话语时最直接的反应。
“她不认识我……”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破碎感。泪水几乎是瞬间涌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着那张属于她爱女温妮莎的脸,那眉宇,那轮廓,每一处她都曾用指尖温柔描摹过无数次。可如今,那双看着她的眼睛里,只有全然的空白和疏离。
巨大的失落和恐慌像冰冷的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想触碰她,确认她的存在,却在半空中僵住,因为少女警惕地往后缩了缩。
就是这个细微的、抗拒的动作,像一根针,彻底刺破了她强撑的镇定。
“我的温妮莎……!”
一声悲鸣终于冲破了她的喉咙,那声音里饱含着一个母亲最原始的痛苦。她双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被阿尔伯特及时扶住。她靠在大儿子坚实的臂弯里,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支点,压抑的哭声再也无法抑制地爆发出来。
阿尔伯特眼疾手快地用另一只手扶住母亲的手臂,给予她支撑。“母亲,”他的语气放缓,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请您冷静。回想一下特拉斯神父的告诫。经历如此剧烈的变故后,精神的重建需要时间。记忆可能会出现暂时的混乱、缺失,甚至……扭曲。特别是在那种触及生命本源的仪式之后。”他再次强调仪式的特殊性,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床上的少女,“我们需要的是耐心,而非冒失的质问。”
一直如山岳般沉默矗立在最后方的家主——雷纳德——终于动了。他周身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压力悄然散去,但留下的并非松懈,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承载着家族命运的疲惫与冰冷的决断。他向前迈了半步,仅仅半步,房间内的气压仿佛都随之改变。
“阿尔伯特说得对。”雷纳德开口,声音厚重如同磐石,带着历经沧桑的沙哑和不容反驳的力量。他甚至没有看床上的“女儿”一眼,那深邃如古井的目光缓缓扫过情绪激动的妻子和女儿,最终落在阿尔伯特身上,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艾莉丝,莉娅,我们先出去。”他的话语简洁,带着军人般的干脆,却在那个称呼上,出现了极其短暂、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凝滞,“让……她休息。”那片刻的迟疑,重若千钧,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在堪萨斯的心头。
“父亲!”莉娅显然无法完全接受这个结果,“可是所有的迹象都显示仪式已经成功!为什么她会……”
“莉娅!”雷纳德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一家之主的绝对威严,“表面的迹象告诉你结果,但雷纳德家族的世代传承和一位父亲的直觉告诉我,这个过程需要时间,更需要绝对的安静!现在,跟你哥哥和母亲,出去。”最后几个字,是斩钉截铁的命令,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阿尔伯特立刻会意,他揽住妹妹的肩膀,力道温和却不容抗拒,另一只手稳稳地搀扶着几乎依靠他支撑才能站立的母亲。“走吧,莉娅,母亲。”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让……她好好休息。我们需要给她时间,也给我们自己一点时间,来理解这一切。”他半扶半劝地将仍有些不甘、眼中噙满困惑泪水的莉娅,和沉浸在悲伤与担忧中、一步三回头的艾莉丝夫人,带离了这个气氛几乎凝固的房间。
雷纳德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没有再看床上的少女,也没有留下任何嘱咐。只是在转身带上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前,他停顿了大约一次心跳的时间。那最后一眼,不再是看向一个失而复得的女儿,而更像是位高权重的领主在审视一个突如其来的、需要谨慎评估风险与价值的“特殊状况”。
“咔哒。”
门轴转动的声音轻微,却如同最终的审判槌落音,将内外世界隔绝开来。
房间里,重新被寂静所笼罩。悬浮的光球依旧散发着恒定不变的光辉,壁炉内的光元素稳定地燃烧,一切都井然有序,除了床上那个来自异界的灵魂。
堪萨斯,或者说,此刻占据着温妮莎躯壳的存在,蜷缩在华丽的床铺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或许还不完全理解刚才听到的一切的确切含义,但他不是傻子。阿尔伯特那番关于需要“适应”和“时间”的滴水不漏的解释,雷纳德眼中深不见底的审视和那一瞬间对称呼的犹豫,艾莉丝眼中碎裂般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悲伤……所有这些线索都指向一个令他通体冰凉的真相:
他的到来,绝非偶然的奇迹。这更像是一种被预知的、甚至可能……是被默许的“置换”这个认知带来的寒意,远比沙漠的夜晚更加刺骨。
就在令人窒息的寂静几乎要将他吞噬,恐慌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的思维时,那扇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了。
依旧是那名先前惊慌失措的女仆。但此刻,她仿佛彻底换了一个人,或者说,褪去了所有属于“个人”的情绪,回归到了某种纯粹的职业状态。墨色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梳理盘起,形成一个严谨到近乎刻板的发髻。素白的长裙与围裙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纤尘不染。而在她左胸的位置,一枚精致的银质胸针被擦拭得闪闪发亮,仿佛某种身份的宣示与职责的象征。她的脸庞恢复了绝对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近乎非人的平静,那双眼睛中不再有恐惧或慌乱,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与专注于任务的漠然。
她步履平稳地走到床边,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既显示出恭敬,又不至于过分亲近,然后,以一个无可挑剔的、仿佛经过千百次演练的优雅姿态,打破了沉默。
“小姐。”清冷的女声清晰而没有任何多余的起伏。“请宽恕我先前的失态。那并非面对您应有的礼仪。我是拉斯康亚,您的专属女仆,侍奉雷纳德家族已有七年。”
她的自我介绍简洁、精准,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疏离。随即,她抬起眼眸,目光平静地、直接地迎上堪萨斯惊疑不定、充满戒备的视线。
“小姐,”拉斯康亚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用词谨慎了许多,仿佛在斟酌每个字的重量,“关于您醒来这件事……特拉斯神父在主持仪式前,曾有过预示。”
她微微停顿,观察着他的反应,然后才继续用那清晰而克制的语调说道:“他说,当夜空中特定的星辰运行到城堡西侧古井上方的特定位置时,会有一个来自遥远之地的灵魂,借助仪式的力量,在这具身体中……开启新生。”
她的目光平静地迎上他惊疑不定的视线,语气里不带任何评判,只是陈述一个既成事实:“现在看来,神父的预示准确无误。您,就是那个应预示而来的人。”
预言…异界之魂…归位…
堪萨斯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瞬间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回响。他不是意外闯入者!他不是幸运的幸存者!他是被“预示”而来的!是被那个特拉斯神父提前“预见到”的!那个神父,这个家族……他们早就知道了!他们知道原本的温妮莎可能保不住了,知道会有一个陌生的灵魂来“使用”这具身体!他们接受了!他们甚至可能……是主动促成了这一切?!
拉斯康亚似乎完全没有期待他的回应,或者说,她早已预料到这信息会带来的冲击。她优雅地侧身,指尖拂过床头柜上那个不知何时出现、正冒着袅袅热气的白瓷碗。碗壁散发着柔和的微光。
“这是安神汤,小姐。”她解释道,声音依旧平稳,“选用在特定时刻采摘的珍稀植物嫩芽,搭配雪山脚下珍兽的初乳,并佐以微量宁神花粉精心熬制而成。它能够帮助您稳定精神,平复跨越界限带来的不适,并帮助这具身体更好地接纳……新的核心意识。”她的话语严谨得像是在做实验报告,将惊世骇俗的事实用冷静到残酷的语言包装了起来。
她双手端起瓷碗,稳稳地递到堪萨斯面前。碗中液体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半透明的乳白色,其间悬浮着无数极其细微的、如同活物般缓缓游动的光点,散发出一股清冷而沁人心脾的奇异香气。仅仅是闻到这股气味,堪萨斯就感觉脑海中翻腾的惊涛骇浪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稍稍抚平了些许。
堪萨斯死死地盯着她,盯着那碗散发着微光、无疑价值不菲的汤药,盯着那双平静无波、仿佛能映照出他内心所有恐惧与无助的眼睛。拒绝?在这个完全陌生、一切规则都由他人书写、而他如同婴儿般一无所知的世界?在这个似乎早已为他准备好了一切,甚至预料到他存在的家族堡垒里?他有什么资本拒绝?他又能逃向何方?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和一种破罐破摔的、近乎麻木的茫然,彻底攫住了他。他像是被操纵的木偶,机械地伸出手,接过了那碗触手温热的安神汤。指尖传来的温度恰到好处,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心底那片源自灵魂深处、属于异乡之魂的寒意,如同万丈冰渊,无法触及。
“这……这东西,是什么原理?”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在问,仿佛只是想抓住一点能够理解的东西,“是……什么特殊的技术吗?”
拉斯康亚微微颔首,回答得一板一眼,如同最严谨的学者:“回禀小姐,其主要效力源于药剂学与能量理论的协同作用。珍稀植物的精华负责稳定精神场,珍兽初乳蕴含的温和生命能量用于滋养因意识更迭而暂时紊乱的能量通道,宁神花则直接作用于思维核心,抚平意识层面的躁动。这个配方由特拉斯神父亲自拟定,专门用于应对……您目前这种特殊的‘状态’。”
堪萨斯闭上眼睛,不再犹豫,如同饮下命运的毒药,又或者是对自身处境的一种绝望的确认,将碗中那口感奇异、带着清甜与淡淡草药味的液体一饮而尽。
滚烫的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囊,随即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温暖的涟漪。这股暖流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温和地舒缓着肌肉的酸痛和精神的极度疲惫,仿佛有一只无形而温柔的手,在轻柔地抚平他灵魂因为强行塞入这具躯壳而产生的褶皱与创伤。这一切,真实不虚。这具身体,也真实不虚。
但这股由药剂带来的、物理层面的暖意,却丝毫无法穿透那层包裹着他核心意识的、来自另一个世界法则的坚冰。它暖不透那心底深处,对于自身存在被“安排”的荒谬感,对于未知命运的深切恐惧,以及对于那个名为“温妮莎”的少女原本命运轨迹的……一丝沉重而复杂的负罪感。
他喝完,将空碗递还给拉斯康亚,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拉斯康亚接过空碗,姿态依旧无可挑剔。“请您安心休息,小姐。您的身体和意识都需要时间来适应新的平衡。明天清晨,当初升的阳光透过东侧的窗户时,我会准时前来为您更衣,并引导您进行初步的能量感知与调和训练。”她平静地陈述着接下来的安排,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是特拉斯神父留下的必要步骤,旨在促进意识与躯壳的深层融合,避免因本质差异导致的长期不适或能量流失。”
她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告别礼,然后如同她进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后退,身影融入门外的阴影之中,轻轻带上了房门,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堪萨斯一人。
他无力地躺回柔软得过分的枕头里,仰望着天花板上那散发着恒定光芒的吊灯,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温暖的被褥和安神汤的强大药力所包裹,舒适而慵懒。但他的灵魂,却像一个被遗弃在无尽虚空中的漂流瓶,冰冷,孤独,漫无目的地漂浮着,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彼岸。
预言…专属女仆…能量适应性训练…
这一切都清晰地表明,雷纳德家族,或者说至少是掌握着权力的核心成员,不仅接受了他的存在,甚至……已经为他规划好了接下来的每一步。他们需要一个“活着”的、能够履行义务的温妮莎,无论这具皮囊之下栖息的是谁的灵魂。是为了维持家族表面的稳定与荣耀?是为了应对某种外部的审查或压力?还是有什么更深层的、他目前无法想象的图谋?
他这个意外的闯入者,这个来自异世界的、迷失方向的灵魂,似乎从一开始,就落入了一张早已由预言、责任和冰冷算计编织好的巨网之中。他不再是堪萨斯,也尚未成为温妮莎。他成了一个被困在精致牢笼里的、名为“幸存者”的囚徒,一个必须按照别人写好的剧本,扮演下去的角色。
安神汤的药效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沉重的疲惫感淹没了他最后的清醒意识,将他无可抗拒地拖入了深沉的睡眠。
在意识彻底沉沦、被黑暗吞没之前,他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带着无尽的迷茫与一丝隐晦的恐惧:
明天,当太阳升起,晨光唤醒这座城堡时,等待他的,究竟是一个充满机遇的“新生”,还是一个无法挣脱的、更加精致的牢笼?他还有可能,找回那个名为“堪萨斯”的自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