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雾山的冬夜,在经历了方才那场荒诞不经的追逐后,重归一种近乎神圣的宁静。月光如水银泻地,毫无阻碍地铺洒在层层叠叠的雪原之上,将每一道山脊、每一棵负雪的树冠都勾勒出清晰的银边。空气冷冽得像是被冰镇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清醒,却也涤荡了肺腑间因狂奔而残留的灼热与焦躁。
林月几乎是脱力地靠在了一棵形态嶙峋、枝桠挂满晶莹冰凌的老松树下。她的双腿软得像煮过头的面条,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全靠背后的树干支撑着才没有滑坐到雪地里。
那把她视若珍宝、此刻却觉得无比沉重的日轮刀,早已被她随手丢弃在脚边蓬松的积雪中,发出“噗”的一声闷响,她也懒得去捡,只是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呵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一团团模糊的雾,又迅速被寒风吹散。
几步之外,涯的状态稍好些。他毕竟拥有着怪物般的体能,此刻虽也呼吸急促,胸口微微起伏,额角与鬓边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清冷的月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但至少还能稳稳地站立。
他只是站在那里,有些无措,像是一个不小心打碎了珍贵瓷器的小孩,紫晶般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几乎瘫软的林月,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以及更深层的、尚未完全散去的茫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他想上前扶她,又怕自己任何一个突兀的动作都会再次点燃她那奇特的“防御机制”,只能僵在原地,化作一尊充满矛盾情绪的雪中雕塑。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掠过雪面与松针的细微簌簌声,以及他们尚未完全平复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然后,不知是谁先动的念头,或许是林月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涯那湿透沾泥的裤脚和空荡荡的、还保持着微端盆姿势的双手,又或许是涯看到了林月银发间沾着的几点飞溅的泥浆和因为狂奔而更加狂放不羁的发型……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气音的笑声,从林月的唇边漏了出来。她赶紧抿住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开始抖动。
这声笑仿佛一个开关。
涯看着她那想忍又忍不住的样子,再回想起自己这几日如同中了邪般的模仿行为——那能把地皮刮掉三分的“温柔”扫雪,那能烫熟鸡蛋的“关怀”热水,那差点把她脑袋摁进雪里的“体贴”摸头,还有今晚这盆如同索命符般的洗脚水和那个他自己都觉得诡异的“笑容”……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涌上心头。他紧绷的嘴角线条,不由自主地软化,松动,最后,一丝极淡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那双总是深邃淡漠的紫眸中漾开了浅浅的涟漪。
这笑意仿佛会传染。
林月看到他居然也笑了,虽然那笑容浅得几乎看不见,却瞬间打破了她最后的忍耐。
“哈哈哈……咳咳……哈哈哈哈哈……”
她终于彻底放开,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起初还顾忌着形象(虽然早已没有),用手捂着嘴,后来干脆仰起头,任由畅快的笑声毫无阻碍地冲口而出,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
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了出来,不得不扶着身旁的树干才能稳住身形,差点一脚滑倒在松软的雪堆里。
“我们……我们刚才……哈哈哈……到底在干什么啊……驱魔……哈哈哈……跑出三里地……”她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因大笑和喘息而变得破碎。
涯看着她笑得毫无形象、几乎喘不上气的样子,那抹浅淡的笑意也在他脸上慢慢晕开,加深。他没有发出很大的笑声,只是胸膛微微震动,低沉的、带着磁性的轻笑混杂在喘息声中,目光却始终温柔地落在她身上,看着她因大笑而泛红的脸颊和亮得惊人的眼眸。
这一刻,所有之前的尴尬、惊吓、不解,都在彼此心照不宣的笑声中冰雪消融。
笑了好一阵,林月才终于缓过气来,感觉腹部的肌肉都笑酸了。她一边擦拭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双腿,踉跄着走到涯面前,然后——毫无形象地、彻底放松地一屁股坐倒在厚厚的雪地上,发出满足的叹息。冰冷的雪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她却觉得格外舒爽。
涯看着她坐下,迟疑了一瞬,也学着她的样子,动作略显僵硬地在她身边坐下。两人肩并着肩,腿挨着腿,共同沐浴在如水的月华之下。
笑声渐歇,气氛变得宁静而微妙。林月侧过头,借着明亮的月光,仔细打量着涯的侧脸。他线条利落的下颌,挺直的鼻梁,以及那双此刻低垂着、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阴影的紫眸。她注意到他额前几缕被汗水濡湿的黑发,有些不听话地贴在皮肤上,让他平日的冷峻中透出几分罕见的、属于少年人的柔软。
她的目光太过专注,让涯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却没有避开。
“我说你啊……”林月终于开口,声音还带着笑后的慵懒和一丝沙哑,赤色的眼眸在月光下闪烁着洞察一切的、狡黠而温柔的光,“学炭治郎干嘛呢?”
这个问题很轻,却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此刻宁静的泡沫。
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刚刚因笑意而放松的肌肉重新绷紧,下颌线也收敛了起来。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月光下朦胧的山峦轮廓,仿佛那里有他想要的答案。
林月看着他这副瞬间进入防御状态的模样,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软。她摇了摇头,不再用调侃的语气,声音变得柔和而认真,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你还记得吗?”她轻声说,目光也随着他一起望向远山,仿佛能穿透时空,“我们刚来到这个陌生又可怕的世界的时候。在那个漆黑、冰冷、散发着霉味的地窖里。”
她的声音带着回忆的缥缈:“那时候,我们什么都不会,面对那个可怕的食人鬼,吓得几乎要停止呼吸。是我……挡在你前面的。”
涯猛地转过头,紫眸震惊地看向她。他显然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提起那个他视为耻辱、却又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夜晚。
林月没有看他,依旧望着远方,嘴角带着一丝怀念的弧度:“那时候的你,还远没有现在这么厉害,会害怕,会紧张。是我这个半吊子,凭着一点家传的皮毛,硬着头皮挡在了前面。虽然最后也没派上多大用场,还被桑岛师父救了……”她自嘲地笑了笑,“但那个时候,我想要保护你的心情,是真的。”
她终于转过头,迎上他复杂难辨的目光,赤色的眼眸里清澈见底,没有任何炫耀或施恩的意味,只有纯粹的陈述。
“我知道,现在的你已经变得非常非常强了,强到让我有时候都觉得望尘莫及,甚至……会有一点点的挫败感。”她坦诚地说,语气里带着淡淡的无奈,却并无嫉妒,“但是,涯,在我心里,你始终都是那个在地窖里,需要我,也愿意让我挡在前面的同伴。这份记忆,这份从一开始就存在的联系,永远不会改变。”
她轻轻拍了拍他放在雪地上的手背,动作自然无比,带着安抚的力量,就像当初在那个绝望的地窖里,她下意识地想要给予他勇气一样。
“炭治郎是很好,”她将话题拉了回来,语气更加温和,“他像个小太阳,无私地散发着光和热,温暖、细心,本能地照顾着身边的每一个人。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很美好。”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住涯微微颤动的眼睫,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
“但是,你就是你啊。”
月光温柔地笼罩着他们,将雪地映照得如同白昼,也将彼此眼中的情绪照得无所遁形。
“你是那个在我异想天开,提出各种匪夷所思的科学理论和脑洞时,虽然大概率完全听不懂,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却总会安静地、耐心地听完,甚至在我需要的时候,愿意陪我一起胡闹、一起尝试的涯。”
“你是那个在我修行遇到瓶颈,因为‘威力锁死’而陷入自我怀疑和焦躁时,不会说什么漂亮的安慰话,却会用最笨拙、最直接的方式——默默地陪我加练到深夜,用你挥洒的汗水和坚定的身影告诉我‘坚持下去’的涯。”
“你是那个……无论我闯了多大的祸,惹了多麻烦的人(比如桑岛师父和鳞泷先生),搞出了多离谱的乱子,都会无条件站在我身边,替我分担,给我‘兜底’,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可以毫无保留、彻底去信任的、唯一的搭档。”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每一个字都如同温暖的雨滴,精准地落在涯干涸不安的心田上。她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情绪,从震惊,到困惑,再到一种逐渐亮起的光。
“炭治郎有炭治郎的好,但你不是他,也永远不必成为他。”林月的嘴角弯起一个无比温暖而真挚的弧度,赤色的眼眸里仿佛落满了星光,清晰地映出涯有些呆怔、却不再躲闪的俊美脸庞。
“你模仿他的样子,真的很奇怪,也很……可爱。但是,对我来说,原本的、真实的、独一无二的浅见涯,才是最好的,才是无可替代的。”
“……”
涯彻底怔住了,仿佛被一道温和却强大的定身咒语击中。
胸腔里,那些翻涌了数日的、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焦躁、不安、醋意,那些让他行为失常、内心备受煎熬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被她这番直白、恳切、充满了理解与接纳的话语,轻而易举地、温柔却彻底地……抚平了,驱散了。
就像持续多日的阴霾天空,突然被一道灿烂的阳光劈开,金色的光芒瞬间洒满大地,温暖而耀眼。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最舒适的温泉水中,那股酸酸软软的感觉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饱胀感和……幸福感。
月光如此清晰地照出他脸上来不及掩饰的愕然,以及愕然之下,那如同春潮般迅速上涨、几乎要冲破堤坝的温暖浪潮。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一团柔软而温暖的棉花堵住了,试图说点什么,哪怕是叫一声她的名字,却发现一个音节都无法发出。所有的语言,在她那双清澈见底、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坚定肯定的眼眸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多余。
他就那样深深地望着她,仿佛要将此刻她的容颜、她的眼神、她的话语,都深深地镌刻在灵魂最深处。将所有澎湃汹涌的情绪都小心翼翼地收敛、压回心底最柔软的那个角落。在皎洁如银的月光下,他那总是显得有些苍白、缺乏血色的耳根,此刻却不受控制地、清晰地泛起了明显的红晕,那红晕甚至一路蔓延,染红了他线条优美的颈侧。
他微微垂下眼睫,浓密的长睫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恰到好处地掩住了紫眸中太过外露、几乎满溢出来的情感。他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地、却无比郑重,仿佛立下某种永恒的誓言般,应了一声:
“嗯。”
一个字,短促而轻微,却仿佛承载了千言万语,所有的承诺、所有的安心、所有的情感,都浓缩在了这一个音节里。
山坡上,寒风依旧不知疲倦地穿梭于林间,卷起细碎的雪沫,远处的山峦在月光下静默如太古。但并肩坐在雪地上的两人之间,那无形的空气,却仿佛从凛冽的寒冬一步跨入了和煦的暖春,弥漫着一种静谧而温暖的氛围。
林月看着他通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耳朵,看着他虽然垂着眼却依旧柔和放松的侧脸轮廓,忍不住又轻轻地笑了起来,这次不再是夸张的大笑,而是从心底深处漾开的、轻松而愉悦的低笑。她伸出手,毫不在意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声音带着笑意:“别傻坐着了,不冷吗?坐近点,靠着我,还能暖和点。”
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耳根的红晕似乎更深了。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顺从地、小心翼翼地,向她那边挪动了一点点,直到两人的手臂轻轻相贴,隔着不算厚实的衣物,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体温。
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肩并肩地坐在雪地里,一同静静地望着山下。月光将整个狭雾山笼罩在一片朦胧而圣洁的光辉中,远处的树影幢幢,近处的雪地莹白,构成了一幅静谧而美好的画卷。
有些东西,有些羁绊,似乎在今夜这场由闹剧开始、以真心话结束的雪夜谈心后,悄然发生了改变,变得更加坚韧,更加深厚,也更加……微妙而旖旎。那不是轰轰烈烈的告白,却比任何告白都更能触动心底最柔软的弦。
月光沉默地见证着这一切。
(第20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