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鳞泷左近次,人虽回了小屋,心却还悬在半空。
昨夜林月那丫头对着云海悟道的模样,今晨她又兴冲冲拉着涯小子往山上跑……这两个小徒弟,一个思维跳脱如天外飞仙,一个天赋异禀却情根深种,凑在一起研究那劳什子“呼吸法融合”,怎么看都像是要把房顶掀了的架势。作为老师,他觉得自己肩头沉甸甸的,充满了责任——万一这两个不知轻重的小家伙练功出了岔子,气息走岔了道,伤了肺腑经脉,他这当师傅的,岂不是要悔恨终生?
“唉,年轻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他暗叹一声,终究是放不下心。于是,这位前任水柱,鬼杀队中赫赫有名的强者,此刻却像个操碎了心的老父亲,认命般地再次起身,如同真正的山林鬼魅,悄无声息地缀上了山,选了一棵枝繁叶茂、视野极佳的古松,将自己和那红色的天狗面具完美地隐藏在斑驳的树影里。
他打定主意,只暗中观察片刻,确认他们运转气息无碍,便立刻转身离去,绝不多管闲事。
然而,命运的剧本,往往不按常理出牌。
他看见林月站在崖边,对着浩瀚云海,指手画脚,小嘴叭叭个不停。那些“场脉冲”、“拓扑流形”他依旧听不懂,但夹杂在其中的“云聚雷生”、“动静合一”的意象描述,却让他面具下的眉头微微挑起。这丫头,歪理邪说一套套,但偶尔……还真能触及些玄妙之处。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涯身上。
那小子就那么安静地站着,像一棵扎根山崖的青松。可他那双深紫色的眼眸,却如同最精准的猎鹰,牢牢锁定了前方那抹银色的身影,里面翻涌的专注、温柔,以及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那种情感,让活了半辈子、自认心硬如铁的鳞泷,都感到一阵莫名的……肉麻。
“哼,练功便练功,眼神如此不清醒,成何体统!”鳞泷在心中冷哼。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瞬间忘记了“肉麻”,只剩下纯粹的震惊。
他清晰地感受到,涯周身那原本泾渭分明、甚至有些相互排斥的雷之呼吸与水之呼吸的气息,开始以一种他从未设想过的、奇异而和谐的方式流动、交融!那气息不再是非此即彼的对抗,而是如同云海本身的变幻,圆融自在,蕴藏着无穷可能!
紧接着,涯并指如刀,虚虚一斩!
没有惊天动地的威势,但那道破空而出的、兼具水的绵长底蕴与雷的瞬间爆发,却又超然其上、带着一股自在变幻意蕴的气劲,却让鳞泷瞳孔骤然收缩!
成了?!
饶是鳞泷心性沉稳,此刻也忍不住在心中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小混蛋居然真的就这么练成了?!在这丫头的几句点拨和一片云海的“感召”下?!这“云之呼吸”的雏形,其意境之高远,潜力之深厚,简直匪夷所思!他浸淫呼吸法数十年,也未曾见过如此……如此“水灵灵”就被创造出来的全新呼吸法!这小子是什么怪物?!
震惊的浪潮还未平息,更让他血压飙升的一幕,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他眼前。
那小子——那个刚刚施展出足以让无数剑士钻研一生的全新呼吸法的涯——脸上非但没有半分喜悦与珍视,反而掠过一丝他看不懂的、近乎……嫌弃的决绝?
然后,在鳞泷几乎要瞪出眼眶的目光注视下(幸好有面具挡着),涯手腕一翻,做了一个让所有剑士都会怒发冲冠、恨不得冲上去清理门户的动作——他把他那柄紫柄日轮刀,那象征剑士荣耀、尊严与第二生命的伙伴,像丢一根碍事的枯枝一样,随意地、甚至带着点迫不及待地,往后一甩!
“噌——!”
那清脆的、刀刃插入岩石的声音,此刻在鳞泷听来,不啻于一道惊雷!他感觉一股老血猛地冲上天灵盖,堵得他呼吸一滞!
混账东西!!! 他在内心发出无声的咆哮,握着树干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是日轮刀!是你的半身!你小子……你小子刚悟出点门道就狂得没边了?!简直岂有此理!!
他应该走的! 理智在疯狂呐喊。在看到涯成功施展云之呼吸的那一刻,他的监护任务就已经完成了!或者,最迟最迟,在涯把那宝贝刀子像丢垃圾一样扔出去的时候,他就该立刻、马上、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这混小子爱怎么糟蹋自己的刀是他的事!眼不见为净!
千不该万不该,他就不该再有那一丝多余的好奇心——他想看看,这混球小子扔了刀,到底想干什么!
就是这该死的好奇心,让他接下来被迫目睹了让他这把老骨头差点从树上栽下去、并且此刻感觉心肺脾胃肾都堵得慌的、堪称他人生中最漫长最难熬的场面。
那小子……他居然……他居然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就将还在愣神的林月丫头狠狠搂进了怀里!抱得那么紧,手臂勒得那么用力,鳞泷隔得老远都仿佛能听到骨头被挤压的细微声响!这哪里是拥抱?这分明是擒拿!
然后,噩梦开始了。
那小子把脸埋在人丫头颈窝里,开始说话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颤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抠出来的,饱含着浓得化不开的心疼、自责、决绝,还有……还有那种他这老头子活了大半辈子都没听过几句的、直白到让人头皮发麻的深情!
“月……你知道吗……你熬夜……黑眼圈……我这里疼……”
鳞泷在树上,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架在火上烤的石头,外焦里嫩,滋滋作响。面具完美地遮挡了他可能出现的任何表情,但他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他活了这么多年,经历过无数生死搏杀,见识过各种人间惨剧,自认心志早已坚如磐石,但此刻,他感觉自己坚守了数十年的心防,正在被一种名为“年轻人肉麻”的恐怖攻击寸寸瓦解。
住口!快住口!你小子给我差不多一点! 他在心中怒吼,可惜无人听见。
那诉衷肠的声音还在继续,什么“不许再拼命”,什么“我的刀只为你出鞘”……鳞泷只觉得一阵阵酸意从胃里往上冒,不是感动,是纯粹的、被齁到的、生理性的不适!
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只能噎得慌。
真他娘的噎得慌!比生吞了一整个带皮的涩柿子还要噎得慌!
这算什么?啊?!练功练到一半,突然就上演苦情告白戏码了?!还是这种霸道剑士爱上我的路数?!这小子平时沉默寡言像个闷葫芦,怎么说起情话来这么……这么滔滔不绝?!跟换了个人似的!
然而,命运的戏剧性远不止于此。
就在鳞泷被这密集的“情感攻击”噎得快要翻白眼时,更让他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林月那丫头,她居然……她居然在涯的怀里,发出了均匀而细微的……鼾声?!
睡着了?!
在这么……这么“深情”的告白现场?!她居然睡着了?!
鳞泷看着涯那从极致深情到瞬间错愕、茫然,再到最后化为一片哭笑不得的无奈与宠溺的完整表情变化,他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已经不是痉挛,而是在跳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舞蹈。他想放声大笑,因为这转折实在太过荒谬;他又想捶胸顿足,因为这俩小混蛋实在是……太不按常理出牌了!简直是对他这老人家承受能力的终极考验!
然后,他就看见,那小子,低下头,轻轻地在丫头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鳞泷:“!!!”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感觉那冰冷的金属面具都快要被自己脸上腾起的热气给熨烫了。造孽啊!真是造孽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云海之巅!你们……你们……
他看着涯小心翼翼地将睡熟的林月打横抱起,那动作轻柔得仿佛捧着一碰即碎的晨露,连下山时每一步都走得极稳,生怕颠簸到了怀里的人。他甚至“目送”着涯一路将林月抱回小屋,轻轻放在床铺上,细致地盖好被子,还……还像个老妈子一样,把被角都掖得严严实实!
做完这一切,涯才仿佛终于想起了那柄被他“遗弃”在山崖上的可怜日轮刀,再次返回,将其从岩石中拔出,仔细擦拭,收刀入鞘。自始至终,他那张通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被某种情绪填满的、柔和而专注的光晕,那光晕,刺得躲在暗处的鳞泷眼睛生疼。
而最让鳞泷感到悲愤的是,涯那被林月彻底占据的心神和眼眸,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现!他这个隐藏在树上、被迫观看了全场、此刻内心已是翻江倒海、百味杂陈的老师傅!
直到涯的身影再次消失在下山的小路上,鳞泷才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从树上滑落下来。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山崖上,脚下是依旧壮丽翻涌的云海,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那让他头皮发麻的告白和细微的鼾声。
他抬起手,用力地、一下一下地捶着自己的胸口。
堵,太堵了。噎,太噎了。
这口气,无论如何都顺不过来。
他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混合着无奈、好笑、郁闷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羡慕?的复杂叹息。最终,他也只能带着一肚子噎得他怀疑人生的复杂情绪,以及那嘴角如同抽风般不受控制地上扬、却又被他用莫大毅力强行压下去的诡异表情,默默地、孤独地,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回了自己那清冷的小屋。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显得格外寂寥。
这老师傅,当得可真他娘的不容易。不仅要教本事,还要被迫观摩徒弟的恋爱实录,承受这生命不可承受之“齁”。
——第2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