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人篱下”的生活，比魏文熙想象中还要难熬一百倍。
尤其是在凌轩的家里。
他从客房那张能睡下三个自己的、柔软到让人堕落的大床上醒来时，窗外的阳光已经斜斜地打在地板上，在昂贵的羊绒地毯上投下一道亮得刺眼的光斑。魏文熙盯着那道光斑看了足足三分钟，才慢腾腾地坐起身，浑身的骨头像生了锈，动一下都觉得别扭。这间客房大得离谱，衣柜是嵌入式的，镜面从顶到底，把他此刻乱糟糟的样子照得一清二楚——头发炸成鸡窝，睡衣领口歪到一边，眼底还挂着淡淡的青黑。
屋子里干净得像个刚出厂的无菌实验室，连一丝多余的杂物都没有。书桌上的台灯角度精确到仿佛用尺子量过，床头柜上的水杯摆在距边缘五厘米的位置，连窗帘的褶皱都像是按图纸熨烫出来的。空气里飘散着一种他完全叫不出名字的高级木质香氛，冷静、克制，闻久了甚至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总觉得自己像块被摆在玻璃罩里、随时等待解剖的木头。
魏文熙趿拉着那双一看就价格不菲的羊毛拖鞋走出房间，鞋底踩在地板上几乎没声音，这让他更不自在了。客厅大得能跑马，落地窗外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花园，凌轩正坐在那个长得能开小型会议的餐桌旁，一手端着咖啡杯，另一手在平板上飞快地滑动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和3D模型闪得人眼晕——魏文熙扫了一眼，只认出几个物理公式，剩下的全像天书。
餐桌上摆着一份堪称营养学模板的早餐：两片无油煎的全麦面包，边缘切得整整齐齐，连焦痕都分布均匀；一个用圆形模具固定成完美正圆形的煎蛋，蛋黄微微颤动，蛋白边缘没有一丝焦糊；三片不多不少的低脂培根，卷曲的弧度都像是统一标准；还有一小碗水果沙拉，草莓、蓝莓、猕猴桃切成大小一致的块状，颜色搭配得像幅微型油画。
而在餐桌的另一头，那个粉色的毛球——泡泡，正抱着一块方糖啃得不亦乐乎，小翅膀沾着点糖渣，看到魏文熙出来，立刻欢快地挥了挥翅膀：“啾！早上好呀，文熙！今天也要为了爱与正义而努力哦！新的一天，新的战斗！”
“努力你个头。”魏文熙没好气地嘀咕一句，拉开椅子坐下时，椅腿与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过分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突兀。他看着那份精致到不像给人吃的早餐，突然有点想念学校食堂里油乎乎的煎饼果子。至少在那里，他能把酱抹得歪歪扭扭，能咬得满脸是渣，不用顾忌什么“营养均衡”“摆盘美学”。
他感觉自己在这个家里，地位甚至不如一颗会说话的毛球。
叛徒。
这才一个晚上，就被凌轩收买了。魔法少女王国的尊严呢？说好的坚守契约、共抗异怪呢？魏文熙瞪了泡泡一眼，对方却毫无所觉，还在抱着方糖哼哧哼哧地啃，小尾巴翘得老高。
凌轩这时才抬起头，将一杯温牛奶推到魏文熙面前，杯壁的温度不冷不烫，刚好适合入口。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汇报实验数据：“昨晚的生命体征数据显示，你的心率在凌晨一点十七分、三点零二分和五点四十六分，分别出现了三次异常波动，最高峰值达到130次/分钟。结合脑电波监测图谱，判断原因为噩梦。深度睡眠时间累计只有2.8小时，远低于成年人正常需求。看来，契约对你的神经系统造成了持续性压力，需要调整适应期。”
魏文熙刚喝了一口牛奶，差点全喷出来。他猛地放下杯子，瞪着凌轩：“你……你监视我？！连老子做没做噩梦、什么时候做的噩梦都知道？！”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手腕，果然触到一个冰凉的环状物——是昨晚睡前还没有的黑色手环，材质像是某种合金，贴在皮肤上几乎没感觉，不仔细摸根本发现不了。
“是监控，不是监视。”凌轩纠正道，指尖在平板上轻点了一下，调出一串波形图，“这是生物反馈手环，昨晚你睡着后，我帮你戴上的。它可以实时监测你的心率、血压、皮下电流活动和体表能量波动，数据会同步到我的终端，自动生成分析报告。这是为了记录契约对人体的影响，属于必要的风险评估。”
魏文熙盯着那个手环，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戴上项圈、还被附赠了一份24小时观察日记的实验小白鼠。他猛地抬手想把这玩意儿扯下来，手指刚碰到手环，就感觉到一阵微弱的电流，不算疼，却带着明显的警示意味。凌轩的声音适时响起：“别硬扯，它有防拆卸机制，强行取下会触发局部麻醉电流。”
魏文熙的手僵在半空，一股憋屈感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就知道，在凌轩这里，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这家伙总能仗着自己拿他没办法，再用最科学、最严密、最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把他圈得死死的。他只能悻悻地放下手，化悲愤为食欲，抓起桌上的全麦面包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没什么味道，像在嚼纸板。
“我今天得回学校一趟，拿点东西。”他含糊不清地说道，试图为自己争取一点自由的空气。再待在这个像实验室一样的房子里，他怕自己真的会疯掉。
“我已经帮你请了一周的病假。”凌轩头也不抬地回答，手指仍在平板上滑动，似乎在调整什么参数，“理由是急性肠胃炎，外加轻微的神经衰弱，校医那边已经确认过了，病历报告在你房间的打印机里。”
“……”魏文熙感觉自己的拳头硬了。连校医都搞定了，这还有天理吗？他就想回学校拿本藏在床垫下的漫画，至于这么草木皆兵吗？
“你的东西，包括你藏在床底下的游戏机、充电器，还有枕头套里的那几本漫画，管家都已经拿过来了，分类放在储物间的第二个柜子里。”凌轩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哦对了，你校服口袋里的半包烟也一并收过来了，但是被我扔掉了，毕竟吸烟对身体不好。
魏文熙彻底没话说了。
他三两口解决掉那份味同嚼蜡的早餐，猛地站起身：“我要出去透透气。”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先因为精神压力太大而原地爆炸。
凌轩看了一眼平板上的时间，点了点头：“可以。正好我也要去商业街那边取个东西，一起？”
魏文熙心里腹诽，他口中的“取东西”，八成又是些什么新的监控设备、检测仪器之类的。但能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公寓，哪怕是跟凌轩一起，他也求之不得。“随便。”他闷闷地应了一声，转身回房间换衣服。
十五分钟后，两人走在周末人声鼎沸的商业街上。魏文熙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刻意落后凌轩半步，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一样桀骜不驯。但身边跟着一个穿着熨帖白衬衫、气质清冷、走路都像在用圆规量步距的凌轩，他总感觉自己像被主人牵出来遛弯、还被戴了防丢手环的宠物狗，浑身上下都写着不自在。
周围不时有人朝他们投来目光，有好奇的，有惊艳的，还有几个女生悄悄拿出手机偷拍。凌轩则完全无视这些目光，步履从容，目光偶尔扫过街边的店铺招牌，像是在进行一次普通的外出数据采集。
“前面有家便利店，我去买瓶水。”魏文熙实在受不了这种被围观的感觉，想找个借口躲躲。
“不用，我包里有水。”凌轩从随身的黑色背包里拿出一瓶常温的矿泉水，递给他。
魏文熙接了过来，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才稍微压下了心里的烦躁。
路过一个报刊亭时，魏文熙的眼角瞥到了头条新闻——《本市近期多处公共设施无故损坏，专家呼吁市民警惕“集体癔症”与“城市幻想症”》。报纸上配的图片里，有被掰弯的路灯杆，有裂开的公交站台广告牌，还有像被什么东西啃过一样的垃圾桶……他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这事跟那个什么异怪脱不了干系。
就在他盯着报纸出神时，异变突生。
他只觉得左边锁骨处，那颗融入了契约的粉痣，猛地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像被烧红的针扎了一下，疼得他下意识地弯了弯腰，倒抽一口冷气。
紧接着，泡泡的警报声，在他脑海里疯狂响起：“警报！警报！前方三百米，A-3区，侦测到低级异怪能量反应！能量强度E级，波动频率与污秽聚合体匹配！
魏文熙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脸色瞬间白了几分。他压低声音，在心里对泡泡怒吼：“什么玩意儿？异怪？在哪？别一惊一乍的！”
“就在前面那个十字路口！”泡泡的声音听起来又兴奋又紧张，像是找到了新玩具的小狗，“它是由城市垃圾和人们丢弃物品时产生的怨念、烦躁、厌恶等负面情绪结合而成的最低级异怪！虽然能量强度弱，但会通过吞噬周围的污秽和负面情绪不断壮大，对普通民众造成恐慌！文熙，这是你作为魔法少女的第一战！是展现你价值的时候了！快找个没人的地方变身！仪式很重要的！跟我一起念咒语：‘以爱与正义之名，绽放吧，白玫！’”
魏文熙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魔法少女？绽放？白玫？这什么羞耻度爆表的设定！
他强压下骂人的冲动，顺着泡泡指示的方向抬眼望去，只见前方的十字路口果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行人们像被捅了窝的蚂蚁，尖叫着四散奔逃，汽车的鸣笛声、刹车声、碰撞声混杂在一起，刺耳得让人头皮发麻。
而在这片混乱的中央，一个庞然大物正在缓缓蠕动。
那东西大约有三米高，主体由几个破裂的绿色垃圾桶构成，桶身凹凸不平，还沾着褐色的污渍。无数腐烂的菜叶、油腻的餐盒、破旧的塑料袋和黏糊糊的不明液体像胶水一样将它们强行聚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不断蠕动的“身体”。它的顶端，还插着一根歪歪扭扭的“禁止停车”路牌，像一顶可笑的王冠，随着它的动作左右摇晃。
一股混合着馊水、腐肉和下水道的恶臭，即使隔着老远，也清晰可闻，熏得魏文熙一阵反胃，差点把早上吃的全麦面包吐出来。
这就是所谓的“异怪”？
魏文熙嘴角抽搐了一下。这玩意儿真的需要魔法来对付吗？直接叫辆环卫车来，说不定就能把它铲走打包处理了吧？
“它开始攻击平民了！文熙，你必须阻止它！”泡泡的声音在脑海里急促地催促着，“快找个没人的地方变身！别犹豫了！”
魏文熙咬了咬牙，刚想反驳，就见那只“垃圾怪”突然挥舞起一条由废弃轮胎和生锈电线组成的“手臂”，朝着路边一个因为摔倒而惊恐大哭、来不及逃跑的小女孩砸了过去。
“危险！”
魏文熙瞳孔一缩，身体的本能瞬间压过了所有的羞耻和抗拒。他想也不想地就要冲上去，哪怕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出事。
然而，还没等他迈开步子，脑海中突然传来一道冰冷而机械，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目测平民生命受到直接威胁。推断宿主有抗拒嫌疑，启动紧急协议，强制执行变身程序。宿主权限，暂时剥夺。”
“什么？！”
魏文熙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股巨大且无法抗拒的力量从身后传来，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将他拽向了旁边一条狭窄的、堆满杂物的后巷。
“喂！你干什么！放开老子！”他挣扎着怒吼，手脚并用地想挣脱，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只能被那股力量拖着，踉跄着跌进了巷子深处的阴影里。
巷子外，凌轩在垃圾怪动手的一瞬间，已经快步上前，他的动作快得超乎常人，几乎只留下一道残影。他一把抱起地上吓得大哭的小女孩，稳稳地将她送到了不远处惊慌失措的母亲怀里，还低声安抚了两句。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冷静地望向那条传出魏文熙最后一声怒吼的巷子，眼神里没有丝毫惊讶，反而带着一丝了然，仿佛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幕。
下一秒。
“轰——！”
一道冲天的、璀璨到极致的粉色光柱，以那条小巷为中心，骤然爆发！
光柱直冲云霄，将周围的建筑都染上了一层暧昧的粉色，甚至连天上的云层都被搅动出一个巨大的、带着花瓣状边缘的漩涡。无数粉色的蔷薇花瓣和亮晶晶的星星在光柱中盘旋、飞舞，空气中弥漫开甜得发腻的香气，场面壮观得像是在拍什么耗资数十亿的特摄片。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少女幻想的景象给惊呆了。逃跑的人们忘了跑，开车的司机忘了踩刹车，连那只行动迟缓的垃圾怪，也停下了动作，茫然地“望”着光柱的方向，仿佛在思考这到底是什么新型垃圾。
混乱的商业街，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同一时间。
江城市中心，一栋不起眼的灰色大楼顶层，异能监督局指挥中心内，刺耳的警报声响彻大厅。
“报告部长！A-3商业区侦测到剧烈能量波动！能级……初步判定为C级！不，正在攀升，已突破B级！能量特征……非常特殊！”一名年轻的分析员紧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波形图，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是‘幽影’那帮疯子又在搞事吗？”一个穿着深色制服、眼神锐利的中年男人沉声问道，他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不……不是，”分析员咽了口唾沫，表情古怪地转过头，“能量特征库匹配失败。该能量波谱……非常……嗯，非常奇怪。附带大规模声光污染和蔷薇花香……部长，我们的无人机摄像头已经拍到了画面……”
大屏幕上，粉色的光柱照亮了半个城市，漫天的花瓣像一场盛大的粉色暴雨。
中年男人盯着屏幕上那片刺眼的粉色，沉默了半晌，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见鬼。”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阴暗地下室里，一个笼罩在黑袍中的人影正看着监控屏幕上同样的画面，发出了沙哑的笑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动。“呵呵……这又是哪里来的小公主？出场仪式倒是挺华丽。”
这一切，身处风暴中心的魏文熙和凌轩自然不知道。
在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时候，凌轩异常冷静地拿出手机，对准了那道光柱，按下了录像键。屏幕上的画面稳定而清晰，连花瓣飞舞的轨迹都被完整记录下来。
他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反而充满了研究者的好奇、审视和思索。
几秒钟后，那道惊天动地的粉色光柱，连同那些花里胡哨的特效，终于缓缓散去。
世界恢复了原样，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蔷薇花香，和一地还没完全消散的粉色光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聚焦在了那条空无一人的巷口。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一个娇小的身影，从巷子的阴影里，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