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和“请求”这两个词，从凌轩嘴里说出来，像两杯混在一起的冰水与热茶，产生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化学反应——冷的更冷，烫的更烫，偏又搅成一团，让人莫名烦躁。
魏文熙的大脑，像一台宕机许久的旧电脑，机箱里积满灰尘。在接收到这串冲突的指令后，CPU风扇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声，转得磕磕绊绊，最后，卡顿地执行了那个他最不想接受的程序——开机。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背挺得笔直，却没再说话，也没再反抗，只是用那双摆烂的眼睛看着凌轩，睫毛垂着，像个关节生锈的提线木偶，动一下都嫌费劲。
凌轩看他有了反应，没再多说，转身走了出去，留下一句：“我在客厅等你。”
十分钟后，魏文熙穿着一件松垮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像个游魂一样飘出了房间。衣服是凌轩放在他床头的，领口有点大，露出半截锁骨。他没挑拣，也没力气挑拣，连反驳的念头都懒得冒出来——反正都是被安排，反抗给谁看呢？
凌轩早已换好衣服，深灰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骨分明的手，手里捏着车钥匙，站在玄关处。他看了看魏文熙，目光在那件明显不合身的T恤上停了半秒，没发表任何评论，只是平静地打开了门：“走吧。”
地下车库，凌轩那辆低调的黑色轿跑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空调开得很足，魏文熙靠在副驾驶座上，脸扭向窗外，看着飞速倒退的城市夜景。霓虹灯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却照不进他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他的身体在这里，温热的呼吸拂过车窗，留下一层薄雾，但灵魂好像被抽走了，飘在半空中，冷冷地看着这具麻木的躯壳。
凌轩握着方向盘，指腹摩挲着真皮方向盘的纹路，目视前方，但眼角的余光却像有生命似的，时不时地落在魏文熙身上。
凌轩的指节无意识地收紧，方向盘被捏出轻微的“咯吱”声。他见过魏文熙太多样子：张扬时像团火，炸毛时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打架时不要命的狠劲能吓退一群混混，甚至变成魔法少女时又羞又怒的样子，都比现在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强。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像眼睁睁看着一盆旺盛的花慢慢枯萎，无力又烦躁。
他需要那个鲜活的、吵闹的、会对他大吼大叫的魏文熙回来。哪怕是作为“魔法少女白玫”这种麻烦的战斗单位，也必须是建立在“魏文熙”这个核心程序正常运行的基础上。
车子最终在市中心一家新开的餐厅前停下。巨大的招牌上，“蜀味轩”三个大字龙飞凤舞，红灯笼在晚风里轻轻晃，透着股热辣辣的烟火气。
一家川菜馆。
魏文熙被凌轩半扶半请地带出来，麻木地跟着他走进餐厅。刚推开玻璃门，一股浓郁而霸道的麻辣香气就撞进鼻腔，花椒的麻、辣椒的辣、豆瓣酱的鲜，混着高汤的醇厚，像只手似的，狠狠攥了他的嗅觉一把。
这味道，魏文熙太熟悉了。
他还没开始混社会，凌轩也还不是现在这个冷冰冰的学神时，他们俩最爱的就是穿街走巷找这种馆子。点一桌子红彤彤的菜，辣得满头大汗，就着冰啤酒干杯，最后比赛谁喝的水更少。那时凌轩的衬衫袖子总会沾着辣椒油，而他的嘴角，总挂着没擦干净的酱汁。
服务员热情地迎上来：“两位里面请！有预定吗？”
“雅间‘听竹’。”凌轩报了包厢号。
进入包厢，魏文熙才发现这里虽主打川菜，环境却雅致得很。木质桌椅擦得锃亮，墙上挂着水墨竹画，隔音效果极好，把外面的喧闹都挡在了门外。
他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在椅子上坐下，继续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的木纹。
凌轩没有征求他的意见，直接对服务员报菜名，声音清晰干脆：“毛血旺，多加黄喉和午餐肉；水煮鱼要草鱼，片薄点；辣子鸡去骨，炸得焦香些；再来份夫妻肺片，重麻重辣。”
魏文熙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这些菜……全是他以前最喜欢吃的。毛血旺里的黄喉要脆，水煮鱼的豆芽要吸饱汤汁，辣子鸡得埋在辣椒堆里找着吃才香……
很快，一道道红油滚滚、辣椒翻飞的菜肴被端上桌。毛血旺咕嘟咕嘟冒着泡，红油表面浮着一层密密麻麻的辣椒和花椒；水煮鱼浸在红汤里，白嫩的鱼片若隐若现；辣子鸡堆得像座小山，金黄的鸡丁混在鲜红的辣椒里，视觉冲击力十足。浓烈的香气在小小的包厢里弥漫，几乎要凝成实质，钻进毛孔里。
“吃。”凌轩将一双筷子塞进魏文熙手里，竹筷碰到指尖，带来一点凉意。他的语气简单，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
魏文熙机械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浸满红油的鱼片，面无表情地放进嘴里。
辛辣、滚烫、鲜香的味道瞬间在味蕾上炸开！花椒的麻劲从舌尖窜到舌根，辣椒的辣意像小火苗似的，顺着喉咙往下烧，最后在胃里炸开一团暖烘烘的热。这股强烈的物理刺激，像一道电流，猛地击中了他那片混沌死寂的意识。
他的大脑，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喉咙有点痒，想咳嗽。
但他依然没有食欲，只是机械地咀嚼着，像是在完成一个设定好的任务。
凌轩看着他这副样子，眉头皱得更紧了，指节敲了敲桌面。他伸出筷子，精准地从水煮鱼盆底，夹起一片最嫩的、吸饱了汤汁的鱼肉，越过桌子，直接放进了魏文熙面前的白瓷碗里。
“吃掉它。”凌轩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点不容反抗的压迫感。
这带着命令意味的投喂行为，像颗小石子投进冰湖，让魏文熙停滞的思维终于产生了一丝涟漪。他抬起眼，看了看碗里泛着油光的鱼片，又看了看凌轩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灯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眼神沉得像深潭。
最终，他还是夹起那块鱼肉，送进了嘴里。
然而，就在那股熟悉的、能让他热血沸腾的麻辣味席卷口腔的同时，一个极其不合时宜的念头，毫无征兆地从他脑海深处里冒了出来：
“如果……这鱼片由阿轩喂我吃……会不会更好吃？”
“噗——咳咳咳！”
魏文熙被这个念头吓得魂飞魄散，一口鱼肉卡在喉咙里，呛得他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一起飙了出来，脸涨得通红。
“我操！老子在想什么鬼东西？！”他内心疯狂咆哮，羞耻感像潮水似的涌上来。
“怎么了？太辣了？”凌轩立刻递过一杯温水，手碰到他的手背，带着点微凉的温度。语气里，藏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张。
魏文熙接过水猛灌了几口，才勉强顺过气来。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凌轩，那眼神里不再是麻木和空洞，而是他标志性的、混杂着惊恐、羞愤和暴躁的复杂情绪——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快竖起来了。
看到这个眼神，凌轩反而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垂下。
他坐回原位，冷静地推了推眼镜：“看来，用强刺激来重启系统，是有效的。”
“重启你个头！”魏文熙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
“我只是在执行必要的‘搭档精神健康维护’流程。”凌轩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从口袋里摸出一本薄薄的手册，翻开其中一页，“根据手册所述，当搭档出现精神内耗、自我封闭等情况时，后勤部长有责任采取一切必要手段，包括但不限于物理刺激、情感引导、美食疗法等，来确保其恢复到最佳作战状态。”
他又开始扯他那套歪理了！
魏文熙气得想掀桌子，但看着满桌子自己爱吃的菜，又看着凌轩那副“我都是为了你好”的正直模样，他所有的怒火，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憋屈得要命。
“你……”他指着凌轩，你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你就是想看我笑话！”
“我不想。”凌轩打断了他，语气变得异常认真，那双浅棕色的眸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隔着氤氲的菜肴热气，直直地看向魏文熙：“我不想看你变成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的摆设。我需要我的搭档、我的好兄弟回来，那个很吵，很烦，但至少还像个活人的文熙。”
凌轩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你不能放弃，魏文熙。在我找到解决办法之前，你必须给我好好运行着。”
包厢里，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魏文熙愣住了。
凌轩这番话，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感性的安慰，甚至还带着点命令的口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烧红的石子，精准地投进了他那潭死水般的心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不是在乎什么“白玫”，也不是为了收集什么狗屁数据。
他是在担心“我”。
他想把“我”从那个快要溺死的、自我放弃的深渊里，硬生生地拽出来。
这个认知，让魏文熙鼻子一酸，心里那股憋了整整两天的、混杂着屈辱、恐惧和茫然的委屈，突然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猛地低下头，拿起筷子，开始疯狂地往嘴里扒饭、夹菜，动作粗暴得像一头饿了三天的野兽。辣子鸡的焦香、毛血旺的厚重、夫妻肺片的醇鲜，混着米饭的软糯，在嘴里交织成热辣的风暴。
他用咀嚼和吞咽的动作，来掩饰自己眼眶里那点不争气的湿意。
凌轩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给他添了一碗饭，又把那盆水煮鱼往他面前推了推。
一顿饭，就在这种诡异的沉默和疯狂的进食中结束了。
当魏文熙放下筷子时，桌上的盘子几乎都见了底。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带着辣味的饱嗝，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活了过来——胃里暖暖的，脑袋也不沉了，连带着刚才那点羞耻和委屈，都被辣意冲得淡了些。
虽然身体里那股粉色的妖风还在，但至少，“魏文熙”重新上线了。
回公寓的路上，魏文熙依旧没说话，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但脚却不自觉地跟着车载音乐的节奏轻轻点着。车里的气氛，不再那么死气沉沉，甚至有了点微妙的松动。
快到家时，凌轩忽然开口了：“今天，‘美食疗法’的反馈很理想。”他用他那标志性的分析口吻说道，“这说明，强烈的、与你本人喜好高度相关的外部刺激，能有效激活你的主导人格。但同时，也会引发‘核心’的应激反应，产生冲突性的念头。”
魏文熙想起了那个“投喂”的念头，脸“腾”地一下又黑了，没好气地瞪了凌轩一眼：“要你说！”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不能再用压制或者逃避的方法。”凌轩的语气不容置喙，像是在宣布一个不可更改的计划，“我们必须主动出击，搞清楚那个‘白玫人格’的所有触发机制和偏好设定。”
他瞥了一眼身旁恢复了炸毛状态的魏文熙，冷静地抛出了最终结论：“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从明天开始，我们将进行‘白玫人格行为模式与喜好专项研究’。这也是为了你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