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熙那声气沉丹田的怒吼在公寓里回荡,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又无力地跌落,最后消散在堆积如山的购物袋之间。那些印着奢侈品牌LOGO的纸袋微微颤动,仿佛也在嘲笑他的狼狈。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空气像被冻结了一样,连灰尘的浮动都清晰可见。
泡泡则把整个身子都缩进了泰迪熊毛茸茸的后颈里,只露出一对抖得像风中残烛的小翅膀,粉色的翅膀边缘因为紧张而泛着白,它恨不得把自己揉进熊毛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祈祷着这场风暴不要再波及到自己。
怒火的顶点过后,是冰冷的疲惫,像潮水般漫过魏文熙的四肢百骸。
他知道,再纠结于钱的问题已经毫无意义,对方的解释,合理地让他无法反驳。但他无法接受的是另一个更根本的问题——白玫的存在。
他像一头困兽,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脚下的地板被踩得“咚咚”作响。目光扫过那些印着奢侈品LOGO的纸袋,扫过那件挂在椅背上、他死也不会穿的蕾丝连衣裙,最后,定格在那只占了半个沙发的、一脸无辜的巨大泰迪熊上。那熊的眼睛是两颗黑色的纽扣,此刻正“盯”着他,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窘迫。
他的怒气,在沉默中沉淀,像埋在地下的炸药,只等着一个火星。
魏文熙停下脚步,转身,一步步走向沙发。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眼神像淬了火的刀,直直地扎向那个毛绒玩具,仿佛要把它看穿。
他没有再吼,只是伸出手,手指修长而有力,精准地从熊脖子后面,揪住了一只正在发抖的粉色翅膀。那翅膀薄得像蝉翼,在他的指缝间微微颤动。
“嘶——”泡泡被他从温暖的藏身处拽了出来,疼得发出一声抽泣,小脸上瞬间布满了惊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
魏文熙把它拎到自己眼前,距离近到能看清精灵脸上细密的绒毛和惊恐的表情。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像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却带着让人胆寒的力量:“钱的事,老子认了。”
“现在,给我说清楚另一件事。”
“白玫,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这不是关于消费的问题,这是关于存在本身的质问,是他压在心底最深处的困惑和恐惧。
泡泡被他看得浑身发毛,翅膀根都在隐隐作痛。作为一名刚上岗、连员工手册都没背熟的新人精灵,它对这种超出预设流程的突发状况完全没有预案,大脑里一片空白。
它结结巴巴地背诵着手册上的标准答案,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她就是魔法少女白玫呀!是……是你的变身形态,你最强的战斗形态!手册上写的,绝对没错!”
“我的战斗形态会对着我兄弟喊‘阿轩’?会撒娇要买裙子?!”魏文熙手上一紧,泡泡的脸瞬间皱成了一团,像颗被捏扁的粉色糖果,“老子的记忆里,清清楚楚地‘看’着她做这一切,就像在看一部第一视角的电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今天要是说不清楚,我就把你扔进洗衣机里搅三遍!”
“我……我不知道啊!”泡泡快哭了,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顺着脸颊滚落在魏文熙的手背上,凉凉的。它本能地把手册上的零碎关键词往外甩,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契约是……是基于‘爱之能量’运作的!每个魔法少女都有一个‘爱之核心’作为引擎!手册上就是这么写的!我只是个执行者,我不懂原理啊!”
“爱?”魏文熙皱眉,这个词让他浑身不自在,像吞了只苍蝇,他打断它,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嘲讽,“老子对那些女性化的东西有什么爱?对那些甜了吧唧的食物吗?还是对那些破裙子?”
“不是这种爱啦!”泡泡急忙解释,小翅膀扑腾着,生怕他再动手,“手册上说,是对城市的守护之爱,对正义的坚持之爱,对身边重要之人的……保护之爱。这是一种广义的能量源!就像……就像你们的汽车需要汽油一样,魔法需要这种能量才能运转!”
它一边说,一边偷偷瞄向一旁始终沉默的凌轩,眼睛里充满了求救的信号,像是希望这个看起来无所不知的男人能来救场,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爱之核心’的作用,就是把宿主体内最强烈的守护欲,校准、放大,转化成最容易驱动的魔力形态……”
泡泡的声音越来越小,像蚊子哼哼,因为它看到魏文熙的脸色已经从铁青变成了煞白,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魏文熙想到了。
他想到了从小到大,自己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凌轩身后,谁敢对凌轩说一句坏话,他就会冲上去跟人拼命;想到了中学时,凌轩被高年级的学生堵在巷子里,他抄起砖头就冲了上去,哪怕自己被打得鼻青脸肿,也要护着凌轩周全;想到了那股刻在骨子里的、偏执地想要保护凌轩的念头,那股“谁敢动凌轩我就打废谁”的执念。
这难道就是他妈的……“最强烈的守护欲”?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凌轩忽然开口,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冰冷的光,像手术刀的寒光。他像是在整合一份实验报告,将泡泡那些杂乱无章的关键词,串联成了一条清晰而残忍的逻辑链,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在魏文熙的心上。
“我大概明白了。”
凌轩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让魏文熙和泡泡同时看了过去,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首先,契约的底层逻辑存在设计缺陷,或者说,是单一化模板。它的预设签约对象是女性。”凌轩的目光落在魏文熙身上,平静得近乎残酷,“而你,是个男性。这是第一个变量,也是最大的变量。”
“其次,‘爱之核心’这个程序,会将宿主最强烈的‘守护欲’转化为‘爱’的模式。你从小到大,最强烈的执念是什么?”
凌轩没有等他回答,便自问自答:“其中之一,应该有保护我吧。从幼儿园到现在,你为我打架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所以,系统在你的身体里,找到了最强烈的能量源——你对我的‘兄弟情’。但它那套为女性设计的‘爱’程序无法理解这种情感,于是,它执行了默认的转化指令。”
凌轩顿了顿,说出了那个让魏文熙如遭雷击的结论:“它把你对我这个‘兄弟’的保护欲,错误地解码并执行为‘少女’对‘心上人’的爱慕行为。”
“轰——”
魏文熙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炸开了一样,无数的碎片在脑海里飞舞、碰撞。兄弟情……变成了……少女的爱慕之心?这是什么狗屁逻辑!他宁愿相信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也不愿相信这种荒唐的结论!
他下意识地松开手,泡泡如蒙大赦,像颗炮弹一样飞了出去,立刻躲回泰迪熊的耳朵后面,只敢露出一只眼睛偷偷观察。
魏文熙踉跄地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毯上,柔软的地毯也无法缓冲这突如其来的冲击。
凌轩的分析还在继续,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最后的自尊,将那些他不愿面对的事实赤裸裸地展现在他面前:“但你的男性身体和主观意志,与这套‘少女恋爱’程序产生了严重的冲突。为了防止主体崩溃,也为了保护你的精神不至于错乱,系统启动了应急方案——人格分区。”
“它以你的部分记忆和被错误解码的情感为基础,在你的人格之外,创建了一个‘虚拟人格’来执行这套程序。这个虚拟人格,就是白玫。”
凌轩走到魏文熙面前,一脸平静地看着他,用一种做最终总结的口吻,宣判了最后的真相,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魏文熙的心上:“所以,白玫不是别人。她就是你的‘少女心’——一个由你对我的保护欲,被魔法强制扭曲、‘实体化’后的产物。”
整个客厅一片死寂,连窗外的风声都消失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只剩下魏文熙粗重的呼吸声,和他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
魏文熙的脑海里,如同一场十八级的大地震,所有的认知都在崩塌、重建,又再次崩塌。
原来那个穿着小裙子,追着凌轩喊“阿轩”,会撒娇,会比心,会因为买到一条裙子而开心得转圈的女孩子……
是自己。
是自己那份最纯粹、最爷们的兄弟情,被一套愚蠢的、为女性设计的程序强行降级、改造后的产物。
这比废了他还难受,比让他穿着裙子去跳广场舞还屈辱。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站在舞台中央,而唯一的观众,就是他最不想被看到的凌轩。
“怎么……把她弄掉?”魏文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格式化!卸载!什么都行,必须弄掉!”
“不行!”泡泡尖叫起来,从熊耳朵后面飞出,有些禁忌事项它还是记得很清楚的,手册上用加粗的红色字体写着,“绝对不行!白玫现在就是你的核心本身!她是你的力量来源,也是你自身的一部分!手册上警告过,强行剥离核心,你的核心会当场崩溃,你的精神海会烧毁,你会……你会变成植物人的!永远醒不过来!”
这是最后的审判,彻底断绝了魏文熙的念想。
魏文熙彻底瘫倒在地毯上,仰面朝天,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那盏灯的光影在他眼里模糊成一片,像个巨大的漩涡,要把他吸进去。
完了。
他的人生,再一次完了。
他不仅要穿着小裙子去打怪,还要和一个代表着自己“少女心”的第二人格,共享一具身体,直到世界末日。他的拳头,他的尊严,他的男子气概……再一次全都在那张两块钱的收益报告面前,碎成了齑粉,连拼都拼不起来。
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手上拿着那张印着监督局徽章的任务报告。那只手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是凌轩。
凌轩蹲下身,与躺在地上的魏文熙平视。他的目光穿过镜片,落在魏文熙空洞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与其想着怎么消灭一个无法消灭的存在,不如研究怎么与她达成平衡。或者……”
凌轩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像冰雪初融的第一缕阳光:“怎么完全控制她。”
这句话,像一把火,瞬间点燃了魏文熙心中那片名为“不服”的荒原。屈辱,愤怒,不甘……所有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全都转化成了一股拧巴到极点的“控制欲”,像野草一样疯狂生长。
魏文熙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动作快得像弹簧,眼神里的空洞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取代。
他没有再看凌轩,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仿佛要把自己的手看穿。
完全控制她?
对。
自己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怎么就忘了呢?!他魏文熙什么时候认输过?从小到大,无论是打架还是考……打球,他从来都不甘心落在别人后面,哪怕那个人是……自己?
凭什么老子要被一个娘们唧唧的虚拟人格比下去?哪怕那个人格是自己!
他魏文熙,就算是变身魔法少女,也要让自己的意志压过白玫,当最能打、最爷们的那一个!要让白玫看看,谁才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
魏文熙握紧双拳,眼神从绝望变成了燃烧的火焰,那火焰里有不甘,有愤怒,更有一股豁出去的狠劲。他看向那堆让他恶心的购物袋,看向那只傻笑的泰迪熊,最后,看向了茶几上那把帅气的、还未染血的“玫魂”。
那把刀在灯光下闪着冷冽的光,像是在回应他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