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从未如此漫长。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被拉长的橡皮筋,在地面上拖沓着。魏文熙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点,塞进地面的裂缝里,最好能直接遁地消失。
她现在是“她”。
这个认知,伴随着小腹残留的、若有若无的酸胀感,像一根生锈的刺,扎在魏文熙的神经上,每走一步都隐隐作痛。
她紧紧裹着凌轩那件宽大的校服外套,布料上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带着淡淡的雪松味。帽子拉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走路的姿势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扭捏,双腿不自觉地并拢,小步快走,像一只企图混进鸭群里的鹌鹑,浑身都透着“我很可疑”的气息。
这副身体的肌肉记忆,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她过去十七年里“横着走”的校霸生涯。以前她走路带风,肩膀能撞开半扇门,现在却像踩在棉花上,连胳膊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喂,你走那么快干什么?”凌轩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一如既往的平静,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打破了沉默。
魏文熙没敢回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压得又低又细,像蚊子哼哼:“怕被人看到!”
“看到什么?”凌轩的脚步不紧不慢地跟上来,与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看到我!”魏文熙急了,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又立刻心虚地压了下去,脸颊发烫,“老子现在这个鬼样子,被熟人看到还怎么混?!以后还怎么在一中当扛把子?”
凌轩侧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那张写满了“做贼心虚”的脸上停留了两秒。夕阳的光落在她微颤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连带着那点慌乱都显得没那么讨厌了。
他没有嘲笑,只是很自然地往她右侧挪了半步,用自己一米八五的身高,像一堵移动的墙,将她大半个身子都挡在了路人视线的死角里。他的肩膀偶尔会碰到她的胳膊,带着沉稳的力度。
“这条路学生不多。”他淡淡地说道,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却让人莫名安心。
一个细微的动作,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周围偶尔投来的好奇目光。有几个路过的大妈本来还在偷偷打量魏文熙,看到凌轩投过去的平静眼神,立刻识趣地移开了视线。
魏文熙的脚步慢了下来。
她能闻到凌轩校服上传来的、熟悉的洗衣液的味道,混杂着一丝淡淡的书卷气——那是他常年泡在图书馆和实验室里染上的味道。这种味道让她感到莫名的安心,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别扭。
被兄弟保护,天经地义。小时候他被高年级欺负,凌轩虽然不爱说话,却总会默默搬来老师当救兵。
但被兄弟用这种“保护小女生”的方式护在身后……这算什么事?!她魏文熙什么时候需要这种“遮遮掩掩”的保护了?
她的内心正在上演一场激烈的辩论赛,正方是“校霸的尊严”,举着“宁折不弯”的大旗;反方是“该死的安全感”,抱着“有人罩着真舒服”的抱枕,吵得不可开交。
路过一个十字路口,绿灯开始闪烁,眼看就要变红灯。一个踩着滑板的小孩戴着耳机,摇头晃脑地横冲直撞地冲了过来,速度快得像颗小炮弹,根本没看路。
魏文熙下意识地就要侧身躲开那滑板——以前这种情况,他能轻松跳开还顺便拍对方后脑勺一下。但身体还没来得及行动,手腕就被人一把拉住。
凌轩的手劲不大,却很稳,像铁钳一样牢牢攥住她。他将她往自己怀里一带,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同时伸出另一只手,精准地按在了那小孩的脑门上,掌心传来的力道让他连人带滑板稳稳地停了下来,轮子还在地面上惯性地转了两圈。
“看路。”凌轩对那小孩说,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让人不敢反驳的威严。
小孩吓了一跳,摘下耳机,抬头看到凌轩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又看了看被他护在怀里的、只露出一双漂亮眼睛的魏文熙,愣了一下,脸颊突然红了,结结巴巴地道歉:“对……对不起,哥哥姐姐!”
说完,抱着滑板一溜烟跑了,连背影都透着慌张。
姐姐……
姐姐你个头!
魏文熙在凌轩怀里,感觉自己的脸已经烧成了烙铁,烫得能煎鸡蛋。她想挣扎,却发现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软得像没骨头,只能任由凌轩拉着她的手腕,一步步走过马路。
掌心传来的温度,清晰又滚烫,像电流一样顺着手臂窜进心里,让她心跳漏了一拍。她能闻到凌轩领口传来的气息,比平时更近,更清晰,带着点让她心慌的味道。
好不容易熬到公寓楼下,魏文熙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甩开凌轩的手,几乎是弹射起步,往楼道里冲。她现在一秒钟都不想再维持这副样子,更不想再和凌轩有任何肢体接触。
“等等。”凌轩叫住她,声音不高,却成功让她顿住了脚步。
“又干嘛?!”魏文熙回头,警惕地看着他,像只炸毛的猫,生怕他又说出什么“需要维护”之类的话。
凌轩指了指电梯口的监控摄像头,和来来往往的人群:“走楼梯。”
魏文熙:“……”
他丫的,差点忘了还有这茬!要是被认识的看到她现在这副样子和凌轩一起进电梯,明天全校估计都要传遍“学神带神秘女友回家”的八卦了。
两人最终爬了十几层楼梯。当魏文熙气喘吁吁地站在家门口,扶着墙大口喘气,看着凌轩拿出钥匙开门时,她感觉自己像是完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敌后潜行任务,累得快要虚脱。这身体也太弱了,爬个楼都喘成这样,以后怎么打架?
门“咔哒”一声打开。
魏文熙闪身进屋,反手就把门重重地关上。
“砰!”
沉闷的响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视线,她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靠在门板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
终于……安全了。
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奇异的感觉传遍全身。
仿佛被抽走的骨头和力气,在刹那间回到了体内。原本紧绷的校服裤腿变得宽松,空荡荡地晃荡着;胸口的弧度迅速消失,恢复了平坦;喉咙里一阵干痒,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声音又变回了自己熟悉的、带着点沙哑的少年音。喉结重新变得清晰,用手一摸,是熟悉的触感。
身体里那股属于少女的、别扭的能量,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力量感,连脚步都变得沉稳了许多。
魏文熙愣愣地抬起手,那是一双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虎口处还有上次打架留下的疤痕——是他自己的手!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轮廓硬朗,带着点棱角,是熟悉的、属于自己的轮廓。
他变回来了。
在经历了整整一个下午的社死、惊恐、疼痛和羞耻之后,在他安全抵达家门、关上门的这一刻,他变回来了。
魏文熙沉默了三秒钟,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中反应过来。
随即,一声充满了悲愤与荒诞的怒吼,在玄关处炸响,震得墙上的挂画都抖了抖:“你他丫的,倒是变得真是时候啊!!!”
早不变晚不变,偏偏等他受尽屈辱、爬完十几层楼梯才变回来,这破魔力是故意的吧?!
凌轩刚换好鞋,听到这声吐槽,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弯腰将自己的鞋子摆好,淡淡地评价道:“看来核心的自我修复机制,还挺会看气氛。不过这样看来,多余的姨妈巾是用不上了,可以收进储藏柜留着下次备用。”
魏文熙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当场厥过去。他现在只想冲进卧室,把那只藏在意识深处、粉色的罪魁祸首揪出来,拔光它的翅膀,再狠狠揍一顿!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行动,一阵突兀的门铃声,像颗炸弹,打断了他所有的计划。
“叮咚——”
清脆的铃声在安静的公寓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疑惑。
这个时间点,会是谁?外卖早就吃过了,快递也没预约。
凌轩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眼神里多了一丝警觉。他走到可视门铃前,按下了按钮,屏幕上立刻显示出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的年轻男人——西装明显大了一号,袖口都快盖住了手指,领带歪歪扭扭地挂在脖子上。男人额头冒汗,神情紧张,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像个第一次上门推销的新手。
“哪位?”凌轩对着通话器问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门外的男人似乎被这冷淡的声音吓了一跳,身体明显抖了一下,连忙对着摄像头鞠了个躬,腰弯得像只虾米,结结巴巴地说道:“您……您好!我是江城市异能监督局,外勤组的探员李响!请问……请问白玫小姐是在这里吗?”
异能监督局?
魏文熙一愣,随即心里咯噔一下。官方的人?他们怎么找上门来了?难道是上次处理异怪的时候被拍到了?
凌轩沉默了两秒,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他按下了开门键,声音平静无波:“请进。”
名叫李响的探员走进这间装修极简却处处透着昂贵的公寓,脚下的皮鞋踩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轻响,显得更加局促不安。客厅里的落地窗、墙上的抽象画、角落里价值不菲的绿植……每一样都让他不敢乱看。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开门的凌轩,目光在对方身上停留了两秒——这就是资料里说的,白玫的监护人?看起来比传说中更年轻,也更有压迫感。然后,他的目光落在凌轩身后那个一脸不爽、顶着一头乱毛的魏文熙身上,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您好……”李响有些结巴,他得到的资料里,白玫小姐的监护人是凌轩先生,但没提还有第三个人。这少年看起来和白玫完全不像一个人,难道是亲戚?
“我就是。”魏文熙没好气地开口,语气里还带着没消的怒火。他现在一肚子气没处撒,正好有人送上门来。
“啊?”李响更懵了,眼睛瞪得溜圆,下意识地看向魏文熙的胸口——平坦的,再看看他的发型和穿着,分明是个男生啊!难道资料错了?还是白玫小姐有什么特殊能力,能男能女?他的世界观受到了轻微的冲击。
凌轩适时地开口,语气平静地像在介绍一件物品:“他是白玫的哥哥,也是这间房子的另一个住户。请问,你找白玫有什么事?”
“哦哦!”李响如梦初醒,连忙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双手递上,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是这样的,凌轩先生。根据我们追踪到的高频魔力波动记录,白玫小姐近期多次处理了本市的异怪事件,为维护城市安全做出了巨大贡献。我们……我们局里希望对她进行一次正式的登记备案,这也是当初和协会商量好的,毕竟她的实力有目共睹,我们不可能忽视她。而且这样也……也方便日后送一点慰问和感谢,比如发放一些补贴和物资。”
魏文熙在旁边听着,心里那点“老子果然是英雄”的自豪感刚冒出个头,就被李响那副底气不足、像极了上门推销保险的模样给拍了回去。这组织……怎么看怎么不靠谱,连个探员都这么怂,办事能靠谱吗?
凌轩没有接那份文件,他只是示意李响在沙发上坐下,然后转身去厨房给他倒了杯水,透明的玻璃杯里,温水冒着淡淡的热气。
“请坐。”
李响受宠若惊,拘谨地在沙发边上坐下,只坐了半个屁股,腰杆挺得笔直,像个接受审讯的犯人。他双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攥着裤子,眼睛盯着面前的水杯,不敢乱看。
凌轩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没有急着谈正事,反而像个商业谈判的总裁,不紧不慢地翘起腿,抛出了第一个问题:“江城市异能监督局,目前是市属单位,还是垂直管理?”
李响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地回答:“是……是市属单位,受市政厅和上级单位双重领导。不过……主要还是听市里的安排。”他不明白,问这个干什么?不是要登记备案吗?
“今年的年度预算是多少?其中用于外勤人员装备更新和特殊人才补贴的部分,占比多少?”凌轩继续问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呃……”李响的额头开始冒汗,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来,他连忙用袖子擦了擦,“这个……属于内部资料,不方便透露……而且我只是个小探员,这些我也不知道啊……”他快哭了,怎么还查起账来了?
“那么,对魔法少女这类‘特殊合作人才’,监督局有什么具体的支持政策?”凌轩根本没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追问,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打得李响毫无招架之力,“比如,装备维护和升级的渠道?高纯度魔力补充药剂的供应标准?以及,行动后的心理疏导和战损补偿机制?异怪造成的市民财产损失,是否有专项基金赔偿?这些都有明确的条例吗?”
一连串专业到让魏文熙都听傻了的问题,像密集的子弹,打得李响晕头转向。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尴尬地反复强调:“这个……上面会统一安排的……我们……我们对英雄绝对是非常尊重的!待遇肯定不会差的!”
魏文熙靠在墙边,抱着胳膊,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那点对官方组织的幻想彻底破灭。这哪是来招安英雄的,分明就是个连年终奖都发不出来的创业公司,在画大饼忽悠新员工。就这还想让人家卖命?做梦呢。
“我明白了。”
凌轩点了点头,终于结束了这场单方面的“面试”。他拿起茶几上的那份文件,翻看了两眼,上面无非是一些基本信息的登记栏,格式简单,甚至有点潦草。
“登记是吧?可以。过后我会带她过去。”
李响听到这话,如蒙大赦,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他激动地说道:“太好了!那……那我们就不打扰了!明天我们派车来接您和白玫小姐,保证准时!”
“不用,到时候我们自己会去。”凌轩打断他,语气平淡,“毕竟我也算是异能监督局的人,对流程比较熟悉。”
“好,好的!”李响连连点头,不敢有丝毫异议。他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让他压力山大的地方,这位凌轩先生比局里的领导还可怕。
李响应了两声后,对着两人鞠了几个躬,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公寓。
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魏文熙看着凌轩,忍不住开口:“就这么答应了?”
“登记备案只是例行程序,方便他们管理,也方便我们日后调用一些公开渠道的资源,算是互惠互利。”
“……”魏文熙一时语塞,好像有点道理。
他走到窗边,看着李响仓皇离去的背影——那家伙甚至差点在楼下摔一跤,跑得飞快。凌轩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窗外落日最后的余晖,带着一丝冰冷的光。
“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认了。”
“什么?”魏文熙凑过去,好奇地问道。
凌轩转过身,看着魏文熙,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口吻,说出了最终的结论:“看来,那次行动对异能监督局的影响还没有愈合,哪怕是有我们家的帮衬也要好一段时间。官方的后勤保障,是指望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