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浓得化不开,如同一条沉睡的乳白色巨蟒,盘踞在奥伯隆村狭窄的山谷里。它淹没了低矮的木栅栏,吞噬了远处群山的轮廓,只留下几缕从木质屋顶烟囱里挣扎而出的、笔直的炊烟,试图刺破这片朦胧。空气清冷而湿润,带着泥土的腥甜、腐烂落叶的微醺,以及远处人家刚刚点燃的、夹杂着松脂清香的柴火气味。
塞莱斯特·菲尔伍德直起腰,将最后一根粗壮的柴火“咚”地一声码放在墙边,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力量感。她拍了拍手,粗糙的掌心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自己完成的劳动伴奏。她满意地看了看那堆垒得如同小型堡垒般的木柴,随即,目光便像被磁石吸引般,投向了小屋前那片小小的药草园。
她的双生妹妹,瑟薇娅·菲尔伍德,正蹲在那一小片生机盎然的绿色前。与塞莱斯特充满活力的动作不同,瑟薇娅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片静谧里。她握着一柄被打磨得极其光滑的小木铲,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云朵,小心翼翼地为一株长势稍弱的薰衣草培土。她的指尖拂过罗勒娇嫩的叶片,检查是否有害虫侵扰的痕迹,神情专注得仿佛在解读一部古老而神秘的手稿。晨光艰难地穿透浓雾,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却衬得那双与她姐姐一般无二的琥珀色眼瞳,愈发显得沉静而幽深。
“瑟薇娅,你看!”塞莱斯特像一头发现了宝藏的小鹿,几步就冲到了妹妹身边,兴冲冲地摊开手掌。几颗红得发紫、还沾着点点晶莹露珠的野莓,在她略显粗糙的掌心里滚动,像是不规则的血色玛瑙。“我在西边林子那块大石头后面找到的!可甜了,你尝尝!”
瑟薇娅抬起眼睑,目光先是落在那几颗颜色诱人的野莓上,随即,便像是被什么不协调的东西刺到一般,迅速下移,落在了塞莱斯特那沾着泥渍和些许木屑的手掌边缘。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一位严谨的学者在完美的公式里发现了一个微小的误差。
“这种浆果,”她的声音清脆,如同溪水流过光滑的鹅卵石,但语调却平稳得缺乏波澜,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水分含量很高,但糖分和有益纤维的含量很低,严格来说,营养价值有限。而且,姐姐,”她顿了顿,目光终于迎上塞莱斯特充满期待的眼睛,“你采集它们之前,洗手了吗?”
塞莱斯特脸上那如同初升朝阳般灿烂的笑容,像是被微风吹动的火苗,明显地摇曳了一下,几乎要熄灭。她有些局促地收回手,下意识地在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裙子上用力蹭了蹭,试图擦掉那不存在的污迹。“嘿嘿,”她发出惯有的、带着点傻气的憨笑,试图用这种方式化解空气中那无形的尴尬,“忘了。下次,下次我一定记得先洗手!”
瑟薇娅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重新低下头,将注意力完全放回她的药草上,用沉默再次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却切实存在的屏障。又是这样。她在心里无声地叹息。简单的卫生习惯,强调过无数次,却总被遗忘。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是另一个世界,是另一个总是把她打理得干干净净、做事条理清晰的“姐姐”的影子。那模糊的温暖与眼前这真实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笨拙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让她的心绪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
塞莱斯特站在原地,高大却略显笨拙的身躯显得有些无措。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横亘在她们之间的墙,冰冷而坚硬。她挠了挠自己那一头总是显得有些乱蓬蓬的黑发,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她不明白,为什么同胞所生,共享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容貌,妹妹却总是离她那么远,仿佛她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几步之遥,而是整片幽深的森林。
“那个……”她再次尝试,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了妹妹,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清晨,“今天……是不是该去北坡那边采‘银叶草’了?老巴顿上次说,那边的长势最好。我帮你背那个大筐子!保证一点都不累!”她试图用积极的姿态打破僵局。
瑟薇娅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应允。她站起身,动作流畅而优雅,将旁边一个用韧性藤条编织的、几乎有她半人高的大背篓递给塞莱斯特,自己则拎起一个精巧得多、也小得多的方形篮子。至少,她的力气是实实在在的。看着姐姐毫不费力地将那个沉重的背篓背上肩头,瑟薇娅在心里客观地评价道。
姐妹俩不再交谈,一前一后,踏上了被露水彻底浸湿、蜿蜒通向密林深处的小径。她们的脚步落在柔软的腐殖质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奥伯隆村在她们身后渐渐清晰,又渐渐被雾气吞没。几十户人家的木屋和石屋,像是不规则散落的蘑菇,稀疏地分布在河流两岸的平地上。穿着褪色粗布衣服的农夫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看到姐妹俩,会露出朴实的、带着皱纹的笑容,点头致意。他们都知道,住在村尾老菲尔伍德留下的木屋里的这对双胞胎姐妹有些与众不同——姐姐塞莱斯特力气大得惊人,心地纯善得像未经雕琢的原石;妹妹瑟薇娅则聪明得不合常理,不仅认得所有能治病救人的草药,甚至能帮老村长计算每年上缴给领主的赋税,从未出过差错。
“瞧,菲尔伍德家的姑娘们出去了。”一个正在挤羊奶的老妇人笑着对旁边的人说,“有瑟薇娅那孩子在,总能找到最好的药草。塞莱斯特那丫头,有把子好力气,也是个好姐姐。”
森林边缘,阳光开始变得有力,努力穿透厚重的雾气,形成一道道斜斜的光柱,如同神灵投下的探照灯,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无数微尘和林间湿润的、深绿色的气息。
“塞莱斯特!”瑟薇娅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她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打破了林间的寂静,“停下!别碰你左手边那株开着紫色喇叭形花朵的植物!”
正准备伸手去抚摸那朵颜色奇异、形态美丽的花朵的塞莱斯特,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猛地缩回手,身体因为动作过猛而微微向后一晃。她回头看向妹妹,脸上带着后知后觉的惊慌和讪讪的表情。“哦…是、是有毒的吗?”她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随即又露出那种带着点崇拜的、毫无心机的傻笑,“还是你厉害,这些东西,我总也记不住。”色彩越鲜艳,往往意味着越危险,这么简单的自然法则……瑟薇娅在心里无奈地摇头,将那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解释咽了回去。她快步走上前,目光锐利地扫过那株植物,确认姐姐没有触碰到它。
“那是‘蛇吻花’,”她解释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今天是阴天”一样客观,“汁液有剧毒,皮肤接触会引起溃烂,误食足以让一头成年的犎牛在几次心跳内死亡。”她说完,便不再理会那株危险的植物,仿佛它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她转而熟练地拨开一片巨大的、带着锯齿边缘的蕨类植物,找到了几株叶片背面闪烁着细微银光的“银叶草”。她使用那柄边缘被打磨得极薄的小木刀,精准地从根部上方一指处切断,然后将草药整齐地码放进自己的小篮子里。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效率与一种近乎苛刻的精准,与塞莱斯特那种充满力量却略显毛躁、甚至有些破坏性的风格,形成了无声而又鲜明的对比。
采集工作就在这种沉默与偶尔迸发的指令中进行。塞莱斯特的大背篓很快被各种草药、块茎和可食用的菌类填满,沉甸甸地压在她宽阔的肩背上,但她步履依旧轻快,甚至开始哼起了不成调的乡间小曲。瑟薇娅的小篮子里,则是一些需要特殊处理或极为稀有的药材,它们被分门别类,放置得一丝不苟,如同她脑海中的知识,分门别类,条理清晰。
“你看,像这样,”在一处溪流边休息时,看着塞莱斯特又一次粗暴地对待一株“月光草”的根须,瑟薇娅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她从姐姐那双大手裡,几乎是“抢救”般地拿过那株草药。她蹲在溪水边,用指尖蘸着清澈冰凉的溪水,极其轻柔地、顺着根须天然的纹理,一点点将泥土剥离,动作小心得像是在解开一团纠缠了千年的丝线,又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要轻,要慢,要顺着它生长的方向。不能用力拉扯,否则会伤到根须,药效就会大打折扣。”她抬起眼,看向姐姐,语气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重复了无数次后的淡淡疲惫,“这个道理,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
塞莱斯特立刻凑近,几乎把整张脸都埋了过来,睁大了那双与她相似、却显得格外澄澈和懵懂的琥珀色眼睛,努力地观察着妹妹手上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我、我记住了!”她用力地点头,表情严肃得像是在神殿里立下誓言,但眼神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如同迷雾般的迷茫,却暴露了她很可能下一次依旧会遵循本能,犯下同样的错误。
瑟薇娅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那种奇怪的隔阂感再次浮现。她们拥有几乎一模一样的容颜——同样乌黑如夜色的长发,同样清澈的琥珀色眼瞳,同样挺翘的鼻梁,甚至连左边眼角下那一颗小小的、淡褐色的痣,都如同镜像般生在对称的位置。可内里,瑟薇娅总觉得她们像是被造物主开了个玩笑,塞进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她的脑海里,那些不属于这个偏僻山村的知识和记忆碎片,像一层透明的、却坚韧无比的薄膜,隔在她与眼前这个真实的、活生生的、散发着泥土和汗水气息的塞莱斯特之间。这个塞莱斯特,善良,勇敢,像一团燃烧的、毫无保留的火焰,温暖,却也……笨拙得让人无奈。
返程时,夕阳已经将西边的天空渲染成一片温暖而绚烂的橘红与瑰紫。村庄里飘起晚餐的香气,是炖煮肉汤和烤面包的、令人安心的味道,暂时驱散了瑟薇娅心头的些许阴霾。
夜晚如同巨大的天鹅绒幕布,缓缓覆盖了山谷。木窗被关上,隔绝了外面渐起的凉意和不知名夏虫的鸣叫。姐妹俩并排躺在铺着厚厚干草和一张略显陈旧的羊毛毯的床上。塞莱斯特几乎是在脑袋沾到用荞麦壳填充的枕头那一刻,呼吸就变得均匀而深沉,陷入了毫无心事的梦乡,偶尔还会发出几声模糊的、满足的呓语,似乎在梦里依旧在奔跑、欢笑。
借着从木窗缝隙和墙壁细小节孔里透进来的、水银般的微弱月光,瑟薇娅侧躺着身子,静静地凝视着身旁姐姐的睡颜。
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在睡梦中褪去了白日的活力与傻气,显得格外柔和、安宁,甚至因为那份毫无防备的彻底松弛,透出一种近乎原始的纯真。瑟薇娅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纤细的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缓慢移动,最终在即将触碰到塞莱斯特温热脸颊的前一刻,骤然停住。她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烫到,猛地蜷缩回手指,紧紧攥成了拳头,按在自己微微起伏的、尚显单薄的胸口。
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如同夜色中悄然弥漫的雾气,在她清澈而早慧的眼眸深处纠缠、升腾。那里面有因记忆对比而产生的困惑,有无法真正融入的失落,有一丝对那份模糊却温暖的“前世”影子的眷恋,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到的、深切的孤独。
为什么……她在心里无声地发问,这问题既投向那不可知的、安排了这一切的命运,也投向她自己那颗过于清醒而敏感的心。为什么你不是“她”?为什么你……总是这么笨呢?
窗外,奥伯隆村彻底沉入宁静的梦乡,只有远处的森林在夜风中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忠诚地守护着这个山谷里小小的世界,又仿佛,是在为即将到来的、足以撕裂这一切宁静的未知风暴,吟唱着低沉而悠远的、无人能解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