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梦呓引发的危机虽然侥幸过关,但留下的后遗症却远未平息。一种深刻的、几乎刻入骨髓的不安感,如同阴冷的藤蔓,缠绕着林清源的每一次呼吸。顾云深越是不追问、越是体贴地将异常归咎于“感冒”,林清源内心的负罪感与恐惧就越是滋长。
这份恐惧,并非空穴来风。它的根,深扎在他不愿回顾的童年与少年时代。
夜深人静,白天的喧嚣沉寂下来,只剩下电脑风扇轻微的嗡鸣。林清源没有开灯,独自坐在黑暗中,白天的“清漪”需要光彩照人,夜晚的林清源,却常常被这些灰色的记忆吞噬。
他的童年,是在城郊那所设施陈旧、气氛总是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压抑的孤儿院里度过的。从有记忆起,他就知道自己和别的男孩子有些“不一样”。不是性格上的内向,而是更本质的、体现在外表上的差异。
他骨架纤细,皮肤比大多数在院子里疯跑晒得黝黑的男孩都要白,五官更是生得柔和清秀,加上天生嗓音清亮,若非穿着统一的、性别分明的院服,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小女孩。
这“男生女相”的特质,成了他整个成长时期无法摆脱的原罪。
“娘娘腔!”
“不男不女!”
“林妹妹,过来帮哥哥们绣朵花啊?”
充满恶意的绰号和嘲弄,是家常便饭。在资源有限、弱肉强食气息隐约存在的环境里,任何一点“不同”都会成为被攻击的靶子。他因为不肯屈服,被推搡过,被故意绊倒过,午餐时仅有的几块肉会被抢走,晾晒的衣物会莫名其妙掉在地上沾满泥污。
最清晰的一次记忆,是在他大概十二三岁的时候。那时他喉结依旧不明显,声音也还未变粗。院里组织文艺汇演,需要一个扮演古代仕女的孩子,负责的老师几乎是下意识地指向了他。
“清源,你来试试这个角色吧,你扮上肯定好看。”
彼时年幼,尚且对“美”有一种懵懂的向往,也对登台表演有着隐秘的渴望。他忐忑又带着一丝欣喜地答应了。穿上那身借来的、略显宽大的襦裙,戴上假发头套,略施薄粉后,镜子里的影像让他自己都愣住了。那模糊了性别的、清丽脱俗的模样,仿佛他本就该是如此。
演出很成功。台下掌声雷动。
然而,回到后台,卸下妆扮,换回自己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时,几个平素就爱欺负他的大男孩堵住了他。
“哟,大明星回来了?”
“扮女人扮得挺开心啊?是不是骨子里就想当个女的?”
“让哥们检查检查,你到底是不是带把儿的!”
污言秽语夹杂着哄笑,他被粗暴地推倒在堆放杂物的角落里,衣服被撕扯,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疼痛,更多的是尊严被彻底践踏的屈辱与恐惧。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那一刻,他清晰地认识到,他的“不同”是一种罪。他的清秀,他的纤细,在充满原始恶意的丛林法则里,是软弱可欺的标志。
自那以后,他更加沉默,努力让自己变得“正常”。他刻意压低嗓音说话,走路时努力挺直背脊让自己显得更有“男子气概”,回避一切可能引起争议的言行。他将那个可能招致危险的、清秀的“林清源”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用一层坚硬的、平庸的外壳包裹住自己。
直到大学毕业,直到被生存逼到绝境,直到……他意外地发现了“清漪”这个完美的面具。
“清漪”可以理所当然地展现美丽,可以娇柔,可以获得赞美和喜爱,而不是欺凌。这个身份,像是一个安全的堡垒,既满足了他对“美”的潜在渴望,也提供了生存所需的物质基础。
可是,顾云深的出现,正在一点点瓦解这个堡垒。
他爱的,是堡垒里精心修饰过的幻影。
而林清源恐惧的是,一旦这幻影破灭,他所要面对的,是否会比童年时那些拳脚和嘲笑,更加残酷?顾云深那沉默的注视,是否会比孤儿院里那些恶意的目光,更让他无地自容?
黑暗中,林清源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身体里仿佛分裂成两个人,一个贪婪地汲取着来自顾云深的温暖,另一个则在冰冷地提醒着他:这一切,都建立在流沙般的谎言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