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城”这个秘密的曝光,像在林清源脚下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冰面上,又凿开了一个巨大窟窿。那种诱惑与危险并存的拉扯感,几乎成了他这几日生活的背景音。
自那次通话后,顾云深并没有立刻提出更具压迫性的要求,但他的存在感,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更为具体的方式,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林清源生活的缝隙。他们的聊天内容,开始不经意地夹杂进更多关于这座共同城市的细节。
【云深不知处】:今天下午路过人民公园,靠湖边那片的晚樱开了,密密匝匝的,风一吹跟下粉雪似的。我记得你头像背景里好像有樱花的元素?你应该会喜欢。
【云深不知处】:[分享一张晨曦中金融区摩天楼群的剪影]刚晨跑完,顺手拍的。这里的日出,视野很好,就是风有点大,差点把咖啡吹翻。
【云深不知处】:听同事说,城西那家老图书馆旧址,新开了一家独立书店,叫“时光鹿”,据说有很多原版建筑设计类和艺术画册,挺小众的,或许对你有帮助。
每一条这样的分享,都像是一根轻柔却坚韧的丝线,缠绕在林清源的心上。顾云深不再仅仅是一个网络ID,他有了具体的活动轨迹——他会晨跑,会路过公园,会听同事闲聊,会担心咖啡被风吹翻。
他看到的风景,走过的街道,呼吸的空气,都与林清源共享着同一片天空。这种认知,带来一种亲密感,也让林清源更加无所适从。
他开始下意识地关注顾云深提到的每一个地方。第二天下午没直播时时候,他鬼使神差地坐地铁去了人民公园,混在赏花拍照的人群里,果然找到了那片如云似霞的晚樱。
他站在树下,抬头看着花瓣在春日暖阳中摇曳,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顾云深描述中“像下粉雪”的画面,心头莫名一跳,赶紧压低帽檐,匆匆离开。
又一次接了个城西的咖啡厅壁画画稿的活,干完活出来,已是华灯初上。他骑着共享单车,故意绕了两条街,远远看到了“时光鹿”那暖黄色的灯光招牌。他在马路对面停了一会儿,看着橱窗里隐约露出的书架轮廓,想象着顾云深或许会在某个周末的下午,在这里翻阅他提到的那些设计书籍。
一种想要靠近,又害怕在下一秒撞见的矛盾心情,让他最终没有走过去,只是调转车头,融入了晚高峰的车流。
他像一只谨慎的、受惊的鸟,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些带着顾云深印记的地方,嗅一嗅气息,又迅速飞走,既渴望那点温暖,又害怕在那样的地方,与那个真实的、他无法面对的世界迎头相撞。
这种心神不宁的拉扯状态,自然也影响到了他的“工作”。
直播的时候,总是会突然愣神几秒,想着顾云深在干嘛。晚上回到和室友陈昊合租的小公寓,陈昊正瘫在沙发上打游戏,看到他进门,头也不回地嚷嚷:“源儿,回来啦?冰箱里有半个西瓜,给你留的,再不吃我忍不住可就干掉了啊!”
林清源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放下背包,洗了手,真的去把西瓜抱了出来,舀了一大勺冰镇西瓜送进嘴里,那清甜的凉意才让他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他靠在厨房流理台边,看着客厅里奋战正酣、大呼小叫的陈昊,心里莫名生出一丝羡慕。这种简单、直白、毫无秘密的快乐,离他似乎已经很远了。
“喂,你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顾总不要你啦?”陈昊一局结束,终于舍得把目光分给他一点,叼着根薯条含糊地问。
“没……就是有点累。”林清源含混地应付过去,端着西瓜碗溜回了自己房间。他怕再待下去,会被这个神经大条但偶尔直觉敏锐的室友看出更多端倪。
这种拉扯的状态,持续了几天。终于,在一个月色很好的晚上,窗外的夜空是那种干净的黛蓝色,一轮接近圆满的月亮清泠泠地挂着。
林清源刚完成了一单简单的头像修改,正对着屏幕发呆,顾云深的视频通话请求就弹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熟练地检查了变声器设置和滤镜效果,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那头的顾云深似乎也是刚结束工作不久,身上还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只是解开了领口的第一颗扣子,少了几分白日里的严肃,多了些许慵懒。
他背后是整面墙的书架,暖色的灯光打在他侧脸上,轮廓显得格外柔和。他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瓷杯,正袅袅冒着热气。
两人像往常一样,先聊了聊各自今天做了什么。顾云深说他下午参加了一个冗长的项目评审会,听得头昏脑涨。
林清源就顺着他的话,讲了讲直播的趣事,省略了心神不宁的原因,只说是“走神了”。
顾云深低低地笑了起来,眉眼舒展开,隔着屏幕,林清源仿佛都能感受到那种愉悦的震动。“看来我们清漪今天也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遨游了一番。”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纵容和调侃。
林清源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
气氛正好,月色温柔。顾云深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温和却专注地落在屏幕这边“女孩”的脸上,用一种状似随意,却带着不容错辨试探的语气,提了出来:
“清漪,”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舒缓了几分,“既然我们都在X市,也许……哪天天气好的时候,可以一起出来喝杯咖啡?就比如,像今天月色这么好的晚上,找家安静的店坐坐,应该很不错。”
来了。
林清源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猛地向下坠去。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带来一阵嗡鸣,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凉的恐慌。
他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瞬间渗出的细微冷汗。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个邀请真的被如此具体、如此自然地提出时,巨大的恐惧还是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咖啡厅……那是现实的、公开的场合。
那里没有滤镜可以随时调整角度掩盖喉结,没有黑屏按钮可以紧急避险,没有变声器可以完美修饰他原本的声线。
他需要以“清漪”的形象,真真切切地、完整地走到顾云深面前,坐在他对面,接受他目光最直接的、毫无缓冲的审视。
任何一个细微的破绽——走路的姿态,不经意的举手投足,坐下时的高度和骨架,近距离下皮肤纹理的差异,说话时面部肌肉的牵动,甚至身上可能残留的、属于男性的淡淡气息,或者万一不小心说漏嘴的、属于林清源生活的细节——都可能导致全线崩溃,万劫不复。
“我……”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伪音都带上了一丝难以控制的干涩和颤抖,“我……有点怕……”
这是百分之百的真话。他怕得要死。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沿着脊椎缠绕而上。
屏幕那头,顾云深并没有因为他的退缩而表现出任何失望或不耐。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反应,眼神反而更加柔和,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沉静的力量。
“我知道。”他轻轻颔首,语气放缓,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咪,“不用紧张,也不用立刻答应。我只是提出一个可能性,一个……让我能在现实里,也看到你的笑容的可能性。”
他顿了顿,给予林清源消化这句话的时间,然后才继续用一种商量的、充满尊重的口吻说:
“我们可以选一个你觉得绝对安全、绝对舒适的地方。人很少,或者完全私密,由你来定。时间也由你决定,等你觉得准备好了,任何时候都可以。哪怕只是见一面,打个招呼就走,也行。”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耐心与理解,将所有的主动权和控制权都交到了林清源手上。没有逼迫,没有催促,没有设定任何期限,只有温和的等待和全然的包容。
但这份过分的体贴,这种将选择权完全奉上的姿态,反而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更令人窒息的压力。它像一张柔软却坚韧无比的网,将林清源牢牢困在中央。
他无法用激烈的反抗来挣脱,因为对方给予的是绝对的温柔和尊重。他只能在自己的恐惧、愧疚以及对那份温暖的渴望中,备受煎熬,进退维谷。
“嗯……我……我会考虑的。”林清源垂下眼睫,长长的假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不敢与屏幕那头过于深邃和专注的目光对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虚弱的妥协。
“好。”顾云深得到了一个并非直接拒绝的回应,似乎已经很满意。他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即不再继续这个足以让对方心绪翻涌的话题,转而聊起了他今天在书店看到的一本有趣插画集,以及楼下便利店新出的、味道有点奇怪的气泡水。
他的语气重新变得轻松日常,仿佛刚才那个石破天惊的邀请,真的只是一阵拂过的、了无痕迹的微风。
然而,林清源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线下见面”这个选项,已经被顾云深正式地、温和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挂断通话后,林清源一夜无眠。
他甚至忘了卸妆,只是怔怔地坐在电脑前,屏幕早已变暗,映出他此刻模糊而扭曲的、不男不女的倒影。他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上被月光勾勒出的模糊光影,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顾云深的提议,以及那些由提议衍生出的、充满诱惑又极度危险的画面——咖啡的香气,面对面的交谈,真实的微笑,也许还有指尖不经意的触碰……这些画面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可随之而来的,是暴露后顾云深眼中可能出现的震惊、难以置信、被欺骗的愤怒、厌恶、乃至唾弃的想象,这些想象同样清晰而尖锐。
他在渴望与恐惧的漩涡中剧烈挣扎,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撕裂。一边是对真实接触、对那份温柔触手可及的向往;另一边是对真相曝光后失去一切、甚至面临不堪后果的极致恐惧。
而城市的另一端,高档公寓的落地窗前,顾云深并未入睡。他同样沐浴在皎洁的月色下,手中端着的酒杯里,琥珀色的液体轻轻晃动。他想起屏幕里“女孩”那双瞬间写满惊慌的、小鹿般的眼睛,以及那句带着颤音的“我有点怕”。
那份恐惧如此真实,,让他心疼,却也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过心尖,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这更加强了他想要在现实中靠近她、保护她、确认她、最终真正拥有她的念头。
他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对待这样敏感又似乎藏着秘密的小动物,需要足够的耐心和引导。逼得太紧,只会让她受惊,彻底缩回壳里,甚至逃之夭夭。
但他已经抛出了鱼饵,足够诱人,也足够温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持好恰到好处的距离,持续释放他的善意与吸引力,然后,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