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消毒水气味仿佛已经浸入了林清源的骨髓，连同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诊断书，一起被他带回了那间十平米不到的出租屋。
他没有开灯，在昏暗的光线里，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又一次摊开了那张纸。
「应激性躯体转换症」。
这几个字，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视网膜上。
起初是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慌。他的身体，成了一座失控的工厂，。这是一种比单纯的疾病更让他难以接受的事实——他的痛苦，他的伪装，他的崩溃，最终以一种如此具体、如此不容置疑的方式，在他的肉体上显现出来。
他算是什么？一个连自身形态都无法维持的失败品？
他蜷缩在冰冷的床铺上，将脸埋进膝盖，试图用黑暗和寂静来逃避这个现实。但身体的感受是无法逃避的。胸口持续的、细微的胀痛感，说话时需要刻意控制的声线，以及偶尔掠过镜子里那张越发柔和的陌生面孔……这一切都在不断地提醒他诊断书的真实性。
“你的心理状态，‘命令’你的身体发生了改变。”
医生的话在他脑海中回响。
他回想起扮演“清漪”的那些日夜。起初是生存所迫，后来……后来掺杂了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对那个被爱慕、被呵护身份的贪恋。他沉浸在顾云深给予的温柔和关注里，甚至在某些时刻，会恍惚觉得“清漪”才是真实的自己。
而真相暴露时，那份铺天盖地的羞愧和顾云深冰冷的沉默，像一把巨锤，彻底砸碎了他赖以生存的虚假外壳，也击垮了他作为“林清源”的最后一点自信。
所以，他的身体是在执行这场崩溃的最终指令吗？是在消灭那个失败的“林清源”，同时也在抹去那个虚假的“清漪”，从而变成一个……全新的、无法定义的存在？
一种深沉的疲惫感席卷了他。对抗是徒劳的，恐慌也无济于事。他已经失去了所有，连身体的控制权都已易主。
他再次拿起诊断书，目光不再闪躲。
如果这是无法逆转的“错误”，如果这是他内心灾难的具象化……那么，抗拒它，是否就是在抗拒真实的自己？那个破碎的、不堪的、却也因此无比真实的自己？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房间角落那个落满灰尘的行李箱前。犹豫了片刻，他还是蹲下身，打开了它。箱底，几件他原本打算永远封存的女装，安静地躺在那里，像另一个世界的遗物。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针织衫。这是顾云深曾称赞过“很衬你”的一件。
没有开灯，他在黑暗中，凭着感觉，缓缓脱下了身上那套宽大的、属于“林清源”的旧运动服，换上了那件针织衫，和一条同样柔软的灰色半身裙。
衣物贴合在皮肤上，带来一种陌生的、却并不令人排斥的触感。
他慢慢走到那块模糊的穿衣镜前。
霓虹灯的彩光透过窗户，在镜中投下一片暧昧的光影。镜子里的人，穿着女装，短发凌乱，面容在昏暗光线下模糊了性别界限，呈现出一种脆弱而奇异的中性之美。没有假发，没有妆容，没有任何刻意的伪装。
但这一次，镜中的人，却没有了以往扮演“清漪”时那种紧绷的、随时害怕穿帮的恐惧和割裂感。
一种巨大的、带着痛楚的明悟，击中了他。
他一直在扮演别人，无论是作为男性的林清源，还是作为女性的清漪。而现在，这场漫长的扮演终于落幕。剩下的，就是眼前这个被命运粗暴地重塑过的、残破而真实的躯壳。
他抬起手，轻轻抚摸镜中自己的脸颊，指尖感受到皮肤的细腻和温度。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砸在他放在胸前的手背上。
这不是喜悦的泪，也不是悲伤的泪。这是一种……混杂着绝望、释然、以及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对“新生”的恐惧与茫然的复杂液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