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月孤悬。
清冷的月辉如同薄纱,洒落人间。
四海楼顶层,一间极尽奢靡雅致的闺房内。
此处并非寻常客房,而是柳清欢的私人居所。
此刻,白见汐正安静地睡在房间中央那张铺着云锦丝被的软榻上。
她蜷缩着身子,银色的长发铺散在枕畔,如同月下流淌的星河。
呼吸平稳悠长,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心之所、卸下所有防备的小猫。
她的一只小手,即使在睡梦中也依旧紧紧地攥着周玄翊的手腕,像是握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周玄翊没有抽出手,只是静静地坐在榻边。
他指尖微动,运用御物术,操控着一块温热的湿毛巾,轻柔地为少女擦拭额间偶尔渗出的细密冷汗。
看着徒弟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痛苦的神色被安宁取代,周玄翊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轻轻吁出一口气。
“唉……”他低声叹息,动作轻柔地替她掖好被角,目光复杂地流连在那张绝美却犹带稚气的睡颜上。
“傻丫头,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般样子,等我走后,你一个人又该怎么办啊。”
他在这方世界停留得越久,投入的感情越多,这里的一切,尤其是眼前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少女,就变得越发真实,越发难以割舍。
他与这个虚幻又真实的世界之间,唯一的联系便是白见汐。
当年那个在洛城里瑟瑟发抖、眼神却倔强得像小狼崽的女孩,眨眨眼,竟已出落成亭亭玉立、名动一方的金丹真人了。
或许……自己也到了该慢慢放手,让她学会真正独立飞翔的时候了。
周玄翊心中莫名地感到一股奇异的安宁。
曾经,他与秦真真结为道侣后,也曾憧憬过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却因种种缘由未能如愿。
此刻看着见汐,他恍惚觉得,如果真有一个女儿,大约就该是这般模样,聪慧、坚毅、偶尔撒娇,让他愿意付出所有去守护。
细细想来,早在不知不觉间,白见汐早已不再是他完成系统任务的工具。
七年的朝夕相处,倾囊相授,忧她所忧,喜她所喜,他投入的,是远超普通师徒的深沉情感。
“大师父……”一声细微的、带着沙哑的呓语,打断了周玄翊纷乱的思绪。
他低头,恰对上一双缓缓睁开的冰蓝眼眸。
那眼眸初时还有些迷茫,但在聚焦于他脸庞的瞬间,便如同找到了定盘星,瞬间安定下来。
周玄翊收敛心绪,脸上浮现温和的笑意,轻声问:“醒了?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身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白见汐乖巧地摇摇头,声音还有些虚弱,却努力表现得轻松:“没事了师父,已经不疼了,您不用担心。”
周玄翊点点头,却敏锐地感觉到,手腕上那只小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攥得更紧了些,指尖甚至微微颤抖。
“嗯?怎么了?”他放柔了声音。
白见汐的眼圈瞬间又红了,泪水在眼眶中滚动。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断断续续,“师父……我十一岁之前的记忆,一直很模糊……可是刚才……刚才有一些画面变得好清晰。”
白见汐的肩膀开始轻微地颤抖。
“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她猛地咬住自己的嘴唇,试图阻止呜咽,但眼泪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
“我的母亲……为了保护我……被……被坏人杀死了……我就躲在旁边看着……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白见汐终于压抑不住,破碎的哭喊起来。
周玄翊心中一痛,俯身将眼前这具仿佛即将碎裂的娇躯紧紧拥入怀中。
“我用力的想……可我看不清那些坏人的脸……我只记得妈妈浑身是血……她……她最后对我说……‘崽崽,不要救妈妈……要好好活着……’”
白见汐的脸埋在周玄翊的胸膛,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的衣襟,声音闷闷的,充满了无助与绝望。
“以前……以前见汐最怕冷了……每次天冷的时候,我总会反复做一个梦……梦里总有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女人……告诉我一个人要多穿点衣服……原来……那就是我的母亲啊……她其实……一直用另一种方式陪着我……”
“我的记忆一定是被人封印了……奶奶也不让我回想过去的事……可是……可是我怎么能忘!怎么能!”
周玄翊静静地听着,心中苦闷。
他自然知道那坏人就是伏羲仙族,但他此刻怎能告诉她?
“大师父……”白见汐忽然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他,“我们……我们去中州好不好?我想去找妈妈……兴许……兴许还能找到母亲的尸骨……我……我不能让她一个人留在那里……”
说着,她竟挣扎着要从周玄翊怀里出来,摇摇晃晃地想要下床,就要跪下。
周玄翊心中大恸,灵力微吐,轻柔却坚定地托住了她。
他的目光沉静而有力,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足以抚平一切惊惶的可靠:“见汐。”
“师父说过,会护你周全。”
“只要我还活着,这话,就永远作数。”
“世道不容你,我们就一起去斩断这世道。”
简陋的木屋前,大雪纷飞,十一岁的瘦弱小女孩蜷缩在角落,同样无助。
年轻的师父蹲下身,对她伸出的手,许下承诺:“别怕,以后我护着你。”
时光流转,场景变幻,承诺未改。
师父,依旧是那个师父。
白见汐的泪水流得更凶,却不再是绝望,而是找到了依靠的宣泄。
她重重地点头,哽咽得说不出话。
少女情绪激动,加之神魂初定,身体一软,几乎要栽倒。
周玄翊连忙接住她,重新将她小心地抱回床榻,自己则依旧坐在榻边。
白见汐的手依旧紧紧抓着他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力量源泉。
“你神魂受创,虽不算严重,但也需好好调养,不可再情绪激动。”周玄翊像个絮叨的老父亲,仔细叮嘱,“而且,中州之地,如今龙潭虎穴,我们若要去,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从长计议,绝不可莽撞……”
他一句句沉稳的安排,一如既往地带给少女无比的心安。
“师父……”白见汐忽然小声打断他,深吸一口气,似乎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抬起红肿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恳求,“今晚……您能不能不要走?就像这样……陪着我,可以吗?”
周玄翊看着徒弟可怜兮兮又满是期盼的眼神,低声笑了笑。
“好。”
简单的一个字,却让白见汐红肿的眼睛瞬间重新闪烁起明亮而开心的光芒。
“师父,”白见汐望着窗外皎洁的明月,忽然轻声问,“您说……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在掌管人间吗?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
周玄翊沉吟片刻,答道:“大道无穷,仙路漫漫。或许真的有吧,以你的天赋,未来或许有机会触碰到那个遥不可及的境界。”
白见汐闻言,却摇了摇头,月光洒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
她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如果天上真的有神明……”
“那他们也未免太不公允了。”
“但是……”
白见汐忽然侧过头,冰蓝色的眼眸深深映照着周玄翊的身影,声音清晰而虔诚:“我才不在乎天上什么神明的眷顾。”
“因为……”
“我已经有了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师父了。”
............
星宫,无尽的蓝色彼岸花海。
喧嚣的寿宴终于结束,宾客散尽。
星宫之主,那位银发垂踝的女子,如同过去千年的每一个夜晚一样,独自在这片寂静冰冷的花海中漫无目的地行走。
所谓的寿辰,于她而言,不过是给天下宗门一个不得不来的交际由头罢了。
她早已很久很久,未曾真正出现在世人面前。
“嗯?”女子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疑惑,绝美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强大的神识已然锁定了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地的气息。
竟然……有人能闯入这片由她神力守护的禁地花海?
仅仅一个念头,她的身影便从原地消失,瞬间出现在那闯入者的正上方,而对方却浑然未觉。
那是一个身着绿萝裙的少女,看起来有些狼狈,发丝略显凌乱,沾着些尘土,却依旧能看出其下明媚灵动的容颜。
“这又给我干哪来了?”叶清漪擦了擦额角的细汗,眼神有些迷茫地四下张望,“这还是东洲吗?”
“不过这灵气……啧啧,比万法洞天还离谱,不管了,总算是离开那鬼地方了!”
“哈哈,很快就能回去了!也不知道我的宝贝真真和乖徒儿小翊想我了没有?”
她自言自语,想着想着竟忍不住叉腰哈哈大笑起来:“哼!等回去,非得让那两个小家伙大吃一惊不可。”
“看他们还敢不敢总说为师不稳重,嘿嘿,老娘我也是合体期的大能了!”
笑着笑着,她的声音又渐渐低了下去,带上了一丝落寞和担忧:“哎……这么多年我不在,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欺负我家徒儿……真真那孩子性子太单纯,小翊又太重感情,容易吃亏……”
但她很快又振作起来,甩甩头,自嘲地笑道:“算了算了,说不定少了我这个碍事的师父,他俩二人世界过得不知道多甜蜜呢。”
“估计等我回去,娃娃都能打酱油了……唉,就是有点酸溜溜的怎么回事……”
悬浮于空中的星宫之主,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那个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嘀咕一会儿又唉声叹气的绿衣女子,心中也感到一丝古怪。
星宫乃镇守天地邪魔的重地,没有她的允许,世间无人可入。
更何况只是一个脑子不正常的小小合体期修士?
罢了,试探一下便知。
一道冰冷得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源自万古寒渊的声音,骤然在叶清漪耳边炸响:“星宫核心重地,擅闯者——死。”
叶清漪浑身猛地一僵,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她这才惊骇地发现,身边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
以她合体期的修为,竟完全没有察觉。
对方带来的压迫感,远超她在万法洞天遭遇的任何危险!
她猛地抬头,只见一位银发如瀑、长及脚踝的女子静立空中。
女子身着一袭纯白无瑕的长裙,冰蓝色的眼眸清澈剔透,却冰冷得不含一丝人类情感。
容颜绝美,却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刚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叶清漪,对杀意极其敏感,求生的本能让她没有任何犹豫!
“锵!”
她瞬间拔出腰间佩剑,尽管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还是下意识地全力挥出一道凌厉无匹的寒冰剑气!
同时祭出自己最快的飞行法器青叶舟,转身就要拼命逃离。
那银发女子面对这道足以冻结山河的剑气,竟不闪不避,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寒气凛冽的剑气精准地命中了她白色的裙摆。
“这是?”古井无波的银发女子,瞳孔微动。
就在剑气及体的瞬间,她忽然感到一股熟悉气息。
银发女子瞬间收敛了所有会自动护体的神力,任由那剑气在自己裙摆上爆发凝结
咔嚓嚓!一个晶莹剔透、完美无瑕的十字形冰花,瞬间在她洁白的裙角绽放。
“寒冰剑诀……这是……十字冰花?!”
星宫之主看着那朵熟悉的的冰花,千年不变的心湖骤然掀起滔天巨浪!
她难以置信地深深吐出一口气。
下一瞬,她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空间法则无声运转。
正在拼命催动叶舟,以为自己即将逃出生天的叶清漪,忽然感觉周身空间瞬间凝固。
她整个人,连同法器,都被彻底禁锢在原地,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仿佛只是眨眼的瞬间,那道恐怖的银发身影便已出现在她面前,冰冷的眼眸死死锁定了她,蕴含着无尽威严和急切的声音响起。
“说!你到底是谁?这剑诀从何而来?”
“若有半句虚言——形神俱灭!”
叶清漪心中叫苦不迭,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前、前辈息怒!在下乃东洲问剑宗长老叶清漪,不慎卷入时空裂缝,机缘巧合才来到前辈宝地,绝无任何恶意。”
“七宗之一的问剑宗,我听说过。”银发女子声音依旧冰冷,但其中的杀意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切的探究,“你这剑诀,从何习来?”
叶清漪稍微松了口气,连忙回答:“回前辈,这剑诀乃……乃是晚辈自行参悟所创,雕虫小技,实在入不了前辈法眼……”
话未说完,银发女子柳眉一挑,周遭温度瞬间降至绝对零度,连空间都仿佛要被冻结!
“你自创的?雕虫小技?你敢撒谎!”她的情绪第一次出现如此剧烈的波动,声音中带着愤怒和被亵渎的痛楚。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诋毁这门由师父亲手所授、独一无二的剑诀。
“这明明是我师……说!除了你,还有谁会这门剑诀?!”
恐怖的威压让叶清漪几乎窒息,她吓得几乎就要跪下,连忙喊道:“前辈前辈,别杀我,我真的没有撒谎,除了我之外,确实……确实还有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徒弟学过。”
“你那两个徒弟,叫什么名字?”银发女子逼近一步。
“叫...叫什么来着......”
叶清漪含糊片刻,但在那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隐瞒都显得可笑。
她颓然道:“回前辈……我那大徒弟名叫周玄翊,二徒弟名叫秦真真……”
叶清漪内心哀嚎:徒儿们对不起,为师也是真没招了。(っ╥╯﹏╰╥c)
“用你的灵力,具现出他们的模样,现在!立刻!”
叶清漪不敢怠慢,拼命回忆两个徒弟的样子,催动灵力。
很快,两具由灵光构成的,栩栩如生的人像出现在空中——男子俊逸非凡,眉宇间带着温和;女子温婉清丽,眼神纯净。
当看到那具与千年记忆中别无二致的男子面容时。
银发女子整个人如同被定身法定住。
她怔怔地看着那朝思暮想的人,冰封千年的心湖瞬间彻底破碎。
无数的情感——思念、委屈、狂喜、不敢置信——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璀璨的星空之下,她千年未曾有过表情的脸上,泪中带笑。
“问剑宗……周玄翊……呵呵......”
“千年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次……”银发女子冰蓝色的眼眸中闪烁着近乎偏执的光芒。
“你别想……再从我身边跑掉了。”
“大师父……”